胡安的喉管还在汩汩涌血,陈九的掌心却已凉透,指节因过度发力泛出青白。
这几个动作几乎抽干了他酝酿一晚的精神,刚才因过度集中和用力屏住的呼吸这才慢慢放开。
他开始急促喘息着,喉间血腥气与汗酸味绞成一团,后背麻衫被冷汗浸透,紧贴在鞭痕交错的皮肤上。
两脚的刺痛让他不得不抵住桌沿缓缓站直,血渍滴落,在胡安的地毯留下深深的血脚印。
闭眼深呼吸三次,心跳渐缓。他抹去额前冷汗——这些天观察得来的一些信息在脑中交错浮现。
“东边哨塔、中间的窝棚、监工宿舍后面的库房里应该有兵器……”他蘸血在地板勾画,血珠沿着木纹裂缝游走,汇成庄园简易的地图。
这是一个咸水寨一个渔民家庭顶梁柱的本能。
哪里的鱼肥美,哪里能避开朝廷的船,哪里有暗礁。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已理清步骤:一定要先摸掉哨塔的守卫,他站得太高,底下的风吹草动瞒不住。
再用胡安的钥匙开窝棚区的大门,带华工们取出刑房和库房的武器。
。。。。。。
谁?!
刚刚有一道黑影从窗外掠过!
陈九的太阳穴突跳,腕骨不受控地颤抖。
身后的门板突然传来指甲刮擦的细响,顺间渗入冰凉的夜风。
陈九闪电般翻身贴墙,刀刃抵住来者咽喉的瞬间,却对上一只浑浊的右眼——哑巴少年的左眼眶凹陷如干涸的珊瑚礁,右眼却亮得瘆人。这孩子赤脚踩在地里,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尸体和满墙满地的血,一点也不怕。
“你……”陈九的刀尖微微颤抖。哑巴少年突然扯开麻衫,露出胸膛里藏着的几张糖厂包装纸。
陈九一手持刀,另一只手接过哑巴掏出的纸,每页边缘都画满小人——持枪的小人、哭泣的小人、焚烧的小人。
有一张背面是用木炭画的粗细不一扭曲的黑线——有的位置标着十字架,有的地方画了砍刀,还有绞索图案。
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灰墙上,如皮影戏开场。哑巴少年跪坐在血泊旁,糖厂包装纸在地上摊开,粗粝的纸面刮过陈九指腹。
”这里?“陈九指尖戳向蜘蛛符号。
哑巴空洞的眼窝对着陈九,右手模仿监工挥鞭动作,又指指蜘蛛八条腿。陈九恍然:”八个守卫?“
少年猛摇头,抓起八枚石子撒在地上,移走五枚,剩余三枚排成三角。
陈九皱着眉头,还是有些看不懂。
他又指了指纸右下角的一只狗的符号,哑巴突然扑倒在地,蛆虫般扭动爬行,手肘膝盖交替前蹭,三息后跳起拍打裤管。
陈九的呼吸骤然收紧。
这个他懂了,这里有个狗洞,仔细看了看方位,这里能从窝棚区穿到糖厂,糖厂那边有夜班,主要是些西班牙人,应该是几个负责看守锅炉和蒸馏房的技术工。
见他懂了,哑巴左手捂住口鼻,右手模仿监工饮酒姿态。陈九颌首——这是告诉他糖厂那边的守卫今夜饮酒了。少年攥拳捶胸,眼白上翻吐出舌头,指尖在咽喉划出血痕。
陈九怔怔地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哑巴少年死死抓住陈九血污斑斑的掌心,独眼里跳动着油灯的火星和泪花。
陈九仔细收起哑巴的包装纸,环顾四周,开始找些趁手的工具。
陈九踢开胡安的尸首,拉开维多利亚式玻璃柜,霉味混着雪茄气息扑面。上层堆着几个银质勋章,底层则压着几样冰冷的铁器。
最显眼的是一把钢制砍刀,刃长两尺,刀背带锯齿,平时没见胡安用过。陈九试挥一刀,破风声像极了他往日斩缆的渔斧。
这把砍刀十分压手,很有分量,头重脚轻,很适合砍头。
旁边是一把精美的匕首,镶象牙柄的折刀。陈九别在腰间。
哑巴也没闲着,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崩死了肺痨鬼老林的短柄燧发枪,他将枪塞进自已怀里,少年被金属冷意激得哆嗦。
陈九没阻止他,他不会用,顺手将玳瑁小刀拍进哑巴掌心,刀柄血槽还黏着胡安的脑浆。
“防身。”
利器加身,陈九多了几分底气,目光投向胡安的书桌,那里堆着一些本子,封面烫着金色西班牙文,在火光下闪着光。
陈九随手翻开几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符号和西班牙文晃得他眼晕。
纸页纷飞中露出一张对折的厚牛皮纸,纸页对折后依然很长,上面一行楷书正字——《华工交割单》,中西双语对照。
中文部分用毛笔书写,西班牙文为哥特体印刷,加盖火漆印。
下面一行写着
卖方:澳门“福昌号”黄四(朱砂指印覆压“绝无强迫”条款)。
买方:圣卡洛斯种植园埃尔南德斯·门多萨。
陈九首手指些颤抖,强忍着心里的情绪往下接着看,再往下是货品清单,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名。
王远,Alfonso Wong,25,广东潮州,身价45鹰洋。
梁阿水,Lucas Liang,31,广东琼山,身价40鹰洋
李金妹,María Li,19,福建厦门,身价35鹰洋
林阿四,Guillermo Lin,37,广东潮州,身价40鹰洋
指尖划过“林阿四”时,陈九想起他被一枪致死的场景——他的尸首还在杆子上挂着,只不过早都被秃鹫啃得只剩下骨架。
陈九的太阳穴又开始突跳,纸面突然崩裂一道细缝——他的手指有些过分用力。月光穿透裂缝,将“40鹰洋”照得森白如骨。
澳门出发前夜,黄四将一枚鹰洋拍在木桌上,当着他们炫耀:“傻仔们,这一枚钱,够你吃一年虾酱饭!”
满眼憧憬的劳工们互相传阅着这枚鹰洋,心里全是富贵还乡的渴望。
“陈九,José ,23,广东新会,身价50鹰洋。”
血涌上眼眶,账册数字扭曲成那些死掉的同乡尸体。他意识到自已如同鹰洋一样,被熔铸、流转、榨取剩余价值,最终沦为名单上一串冰冷数字。
一眼看下去,这页名册上足有一百条鲜活的人命。
最下面是一行小字
运输损耗:圣卡洛斯种植园购买100人,途中死亡17人,按契约已扣除15%身价赔付种植园。
“若华工反抗,卖方须赔付双倍身价”,最下面贴着黄四亲笔签收的赎罪券,金额恰是100鹰洋。
大概黄四也觉得倒霉,肺痨鬼杀了个监工,闹大了,白白从手里漏出100鹰洋的油水。
纸页在陈九掌心皱成珠江的怒涛。他抓起胡安的羽毛笔,蘸着地板上黏稠的血浆,在交割单背面写下:
“黄四,一百鹰洋买命钱,够买你全族棺材钉!”
血字未干,制糖厂的汽笛撕破夜空。陈九将名单折成纸刀,塞入腰间暗袋。
“走!”
算账,不是只有你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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