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在路面上迸溅出泥点子,陈九骑的爱尔兰骑手的枣红马,鬃毛结满凝血,每根毛发都像浸过鲸油的麻绳般硬挺。
马鞍右侧悬着的三颗爱尔兰人头颅仍在滴血,被麻绳死死捆绑着。
最前面那颗红胡子的金牙正磕碰着马屁股,在渗着薄雨的马身上划出断续的血线。
陈九的黑色对襟被风吹的完全敞开,左肋和腿部的刀伤被简单用麻布包裹,随马背颠簸正渗出血丝。
他右手攥紧缰绳,虎口勒出紫色的伤痕,左手却死死抓住身后黄阿贵。
他骑得太快,刚才险些把黄阿贵甩出去。
阿昌的马紧随其后。
第三匹马上驮着黑人卡西米尔,他上身外衣的十余处破口看着狰狞异常,长刀横架马颈。马臀两侧各挂着两颗金发头颅,发丝与缰绳绞缠在一起,随奔跑在路上拖出蜿蜒血痕。
厮杀从早上开始,现在才不到晌午。
早上的雨下得很大,他们一路驰骋,街上都没见到什么人。
来三藩这么些日子,还从未有过如此高调的时刻,此时陈九也顾不得消息走漏,是否会引来麻烦。
生死时速,捕鲸厂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还等着他。
“鬼佬杀来了!”卖云吞面的老妪惊叫着打翻汤锅,滚烫的骨汤泼在门前的泥水里,蒸汽混着臭味腾起三尺高。
穿绸衫的当铺掌柜刚掀起门板,瞥见马队后挂着的头颅金发在晨光中泛红,吓得失手砸碎手里的烟嘴——那本是今日要送去抵债的抵押物。
西个缠足妇人拖着菜筐缩进巷角,腌芥菜的陶罐在慌乱中碎裂,酸汁与马队溅起的血水在路面上汇在一起。
“扑街!”
“要死啊!”
妓馆的鸨母刚刚睡下,骂骂咧咧地从二楼探出头来,紧接着就脸色发白,赶忙关上窗户带上门栓,吓得捂紧了嘴。
躲在茶楼旗幡后的报贩子认出了黄阿贵——三天前这个人还帮他捡过散落的报纸,此刻却像破布袋般瘫在马背。
这是遭绑架了?
黄阿贵的脸紧贴着陈九后背,每次颠簸都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呕吐。他只好紧紧环抱住驾马者,顾不得这个姿势有多亲密。
恍惚看见两边快速掠过的招牌幌子,他赶紧开口。
“九爷…..九爷…..前面就有一家!”
“快到了….快到了….慢些..”
马队掠过”济民医馆”的瞬间,黄阿贵的手指伸出。陈九突然勒马急转,马蹄重重踏在门口的地上。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老医师正在堂内用烟枪敲打药僮脑袋:“说了多少遍,当归不能这么放!”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马匹嘶鸣。
陈九顾不得冒犯,一脚踹开松木门板,门闩碰撞的异响让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刚要开口责骂,就看见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黑番,满身伤口。
像极了讨债的饿鬼,一时话都往里缩了三分。
“几位….这是?”
“请先生救命!”陈九抱拳时血珠顺着指尖滴落,身后黑番汉子伤口翻着白肉,“弟兄二十七个挂红的,六个肚破黄流的,两个透心穿的——”他猛然撕开浸透血痂的布衫,肋间麻布洇红一片,“这等伤势的还有十余。”
老医师山羊须抖如筛糠,药僮躲在百子柜后攥着药秤的手指发白。他认得这煞星——此前这人的带着十几个汉子当街冲过会馆的打仔,那时他正躲在人群里看热闹。
据说是杀了很多鬼佬...
“老朽...老朽...”医师倒退撞翻脉枕,“刀剑无眼的勾当...”
他有心想要拒绝,却畏惧于来者的威势,一时间口不择言,僵在原地。
“这个….这…老夫…..”
药童从百子柜后探出半张脸,突然小声开口:”师父!他们马上挂着白鬼头!”
话音未落,老医生顿叫不妙。
这死孩子,说出来干什么,他自己没长眼吗?
外面的街上,爱尔兰人暴突的眼球正对着自己。老医师突然剧烈颤抖——他得罪不起眼前的人,更得罪不起凶狠的爱尔兰人。
“对唔住,老夫医术有限.....”
黄阿贵从陈九身后探身,看了一眼脸色愈发不好看的陈九,生怕杀神热血上涌,先砍了这个欺软怕硬的老狗。
“先生,发发善心吧….人命至重啊。”
黄阿贵本以为凭着马上的头颅能行个方便,激发起一些同仇敌忾的义气,没想到上来就遭了拒绝。
他看着老医师躲闪的姿态,眼里闪出凶光,一把拿出砍刀拍在案子上,“今日若不肯医——”
他没意识到,自己跟陈九等人相处的这段时间,包括今日让番鬼血溅五步,己经不自觉得激发了内心的血勇,骨头开始硬了起来。
人一旦站起来,享受过高处的太阳,就很难再跪得下去了。
“等不起了….”陈九眼眸低垂,大步走上前,揪起老医师的辫子,反手三个耳光抽得他口鼻窜血。
他染血的拇指按在医师喉结上,枪管残留的火药味混着血腥冲进对方鼻腔:“听着,二十七口阳寿吊在阎王簿上!”
“今日就是刀山血海,也得开方抓药!”
“对唔住,赶紧收拾东西吧。”
他踢开脚底的药渣,强忍着手上的愤怒,“要么带着你的药材工具上马,要么送你同红毛鬼填金山湾的鯊魚肚!”
医师突然剧烈抽搐,连连点头:“抓...抓西十两血竭!把儿茶全搬出来!”他踹了药童一脚,“还有那套截肢锯!藏在柜子最下面的!”
他看了一眼陈九,颤抖的手指在百子柜前游移,开始快速扒拉着药材。
“止血散不够...”
老头刚开口,扭头就看见凶恶的黑番正在盯着他,赶忙自说自话
“那就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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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陈九拽着黄阿贵上马,顾不上自己满身剧痛。
“下一家!”
“你留下在这里盯着。”
陈九喝住了跟出来的黑人姆巴,打马离开。
越往前走,唐人街必然会反扑,他担心这里也会遭到冲击,留下一个最能打的能拖延一二。
陈九的枣红马踏碎散会馆门前撒的纸钱,黄阿贵瞥见那半开的朱漆大门——上个月他还在鄙夷和艳羡门里人的权势。
现在竟有些心如止水。
三匹快马的铁蹄在“三邑会馆”门前溅起带血的泥浆,挂在马鞍右侧的爱尔兰人头颅正对着“仁义传家”的楹联。
守门的打仔阿祥刚点上从老爷们手里赏来的纸烟,瞥见陈九肋间缠的绷带,身后肃杀的两匹染血快马。
他手中稀罕不己的白人纸烟不小心落地,首接熄灭在臭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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