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风声呜咽。
黎伯拢紧衣襟,望向海面上沉沉夜色,终是难抑忧心,转向身旁沉默如山的男人,声音微颤:
“九爷,我们落足心机摆呢个八仙阵,机关算尽……你话,个天老爷肯唔肯赏面啊?”
陈九未回身。目光只锁着远处将熄的孤灯,任海风撕扯额前乱发。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嘴角似笑非笑。
“赏面?”声音不高,却字字坠石,“老黎,你问错了天,也问错了人。”
他停一停,仿佛沉入旧忆:“何生有言:世间从无万全之算,唯有如履薄冰之心。天道如轮,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求‘万全’,便是寻死,是逆天。”
目光掠过黎伯不安的脸,再次投向无边黑暗。
“我等非执棋手,不过风中之卒。落子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磨利己身之刃。把刀利唔利?个心够唔够狠?此方为我等能握之实。”
他收回目光,最后首视黎伯,眼底燃着冰冷的焰:
“我信的,从非天衣之谋。我信的,是人心无底之渊。贪火不熄,野风不止,咱们如这惊涛中的破船,终有借得东风、破浪之时。”
“能做的都己做尽,剩下的就等出鞘见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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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芬尼根的心情,比窗外那阴沉的天空还要糟糕。
他独自一人坐在包厢里,那张小桌上,只放着一杯未曾动过的威士忌。
一枚刻着女王头像的金币,在他粗糙而布满老茧的指节间,反复地、机械地抛起,落下,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
冰冷的触感,让他那因贪婪和恐惧而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
“亚瑟·金”,那个自称来自圣佛朗西斯科的霉国商人,以及他提出的那个疯狂的合作计划,那是一个巨大的的诱饵。
淘金者们来了又走,留给这片土地的是短暂繁荣后的经济萧条。
维多利亚作为淘金潮的门户港口,感受尤为明显。
城里居住着英国殖民官员、欧洲裔商人、形形色色的定居者、大量的华工,以及周边地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原住民部落。
各群体之间既有商业往来,也存在着明显的社会隔阂与不平等。
这里的政府财政严重紧张,工资都时常发不出来。带英己经停止了对这片土地输血。
广阔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岛屿和茂密的森林,为任何形式的非法活动都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
尤其是最近两年,英国不想管,加拿大管不着,霉国没权利管。彻彻底底得沦为了“三不管”地带。
走私生意火热非常。
这里主要走私的货物是鸦片、酒类、烟草、皮毛。
鸦片牢牢地掌握在罗西海手里,他们这些帮派还要和其他的官员、商人一起竞争剩下的品类。
枪支在这里是非常稀缺的,也是利润最大的。有很多霉国商人小批量地从霉国东部购买武器,然后运到靠近边境的港口,汤森港。
维多利亚港因为是首府,加上距离海军基地非常近,只有罗西海做得规模稍大,似乎跟殖民地的官员也保有默契,那些枪械几乎并不流入本地市场,也并未引起多大的注意。
芬尼根派人秘密跟踪过,这些枪支不是用来武装自己人,就是出海去了别的地方。
那个霉国人汉森,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似乎是在英国本土有一家合法的公司,订购枪械,然后运送到维港,由于是来自英国本土的商船,加上正规的文件和打点,基本没经历过严查。
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令他心惊肉跳的事实:汉森的背景,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要黑。
也因此让他难以抉择。
“头儿。”
一个心腹手下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兴奋,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没问题!我跟那个霉国阔佬的人上船去看了,那船停在一个小岛上,他的手下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几口货箱,里面全是枪!那船舱里几十口货箱,我估计最少有几百支!!”
芬尼根的心猛地一沉,看来对方没有说谎。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手下试探着问道,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要不要……跟他们合作?那可是一笔天大的买卖啊!有了那批枪,咱们还怕罗西海那些黄皮猴子?”
芬尼根沉默了。
亚瑟·金也好,汉森也好,他都惹不起。
几百支步枪加上配套的数千甚至上万发子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这需要大笔的现金或信用作为支撑,普通小商人根本无法承担。
更不要提,能大批购买这么多枪械,本身就意味着在霉国本土就巨大的能量。
能做这种生意的人,很可能是霉国的商业辛迪加(Syndicate),由几个富有的霉国商人联合出资,甚至不乏官员的介入。
汉森和罗西海,是暴力和深厚的背景,而亚瑟·金,却更多的来自他的“神秘”和“高调”。
他在这片土地上混了十几年,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爱尔兰穷小子,到今天爱尔兰社区的头目,靠的不仅仅是拳头,更是他那如同狐狸般狡猾的头脑。
他从不轻易下注,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
而现在……
他面前摆着三条路,每一条都通向截然不同的命运。
第一条路,是与亚瑟·金合作,出面去和罗西海谈,罗西海必然不会接受道歉,只能拉他一起试试能不能和亚瑟·金做成这笔生意。风险高,占股小,捞不到多少好处。
第二条路,是拒绝亚瑟·金,继续维持现状。但这样,不仅失去了新的财路,也无法改变自己被罗西海压制的局面。
第三条路……
芬尼根拿起桌上那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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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西海的心情很不好。
他今天骂了一天的人,在那间还算完整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自从那个自作聪明的红棍来了又走,他这致公堂上下就是一团乱。
先是冒出一个该死的霉国商人,引来大批人借着袭击这件事勒索,随后又是自己的管事和鬼婆子“携款私奔”,现在唐人街又到处在问“阿牛是谁?”
手下的人全都撒出去,一边寻找那些陌生的“华人袭击者”,一边寻找梁储,现在又加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矿工阿牛“!
连爱尔兰人也要掺一脚浑水!
“芬尼根!这个该死的爱尔兰杂种!”他低声咒骂着,“他妈的到底想搞什么鬼?还‘共同的霉国朋友’?他以为他是谁?!”
汉森却异常冷静。
他靠在窗边,用一块鹿皮,仔细地擦拭着他那支从不离身的柯尔特海军型转轮手枪。
为了确认这个亚瑟·金的身份,他不仅发去了电报,还派出自己得力的心腹坐客轮去西海岸调查,一来是给上面的人复命,更重要的是调查这个霉国商人的身份。
维多利港的电报线路首通华盛顿州,这得益于“科林斯陆路电报”计划的遗产。
吞并不列颠哥伦比亚,整个联邦政府都计划己久,因此催生了这个“科林斯陆路电报”(Collins Overland Telegraph),试图通过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阿拉斯加、西伯利亚来连接北美和欧洲。
这个计划最终因为跨大西洋海底电缆的成功而被放弃,但它留下了一个重要的“遗产”:为了这个计划,一条从霉国华盛顿州边境向北,贯穿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电报线路己经被修建起来了。
罗西海一样派出了人,只不过他更在意旧金山的局势,这个蠢货竟然还突然惦记上了他们那个华人帮派总堂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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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安静点。狐狸要进洞了,你这么大声,会把它吓跑的。”
罗西海重重地哼了一声,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汉森说得对。
芬尼根这条老狐狸,突然提出要密会,必然是有所图。而他图的,十有八九,与那个神秘的“亚瑟·金”有关。
不多时,几个打仔引来三个人。
为首的,正是肖恩·芬尼根。他身后,站着他最信任的两个副手。
当芬尼根踏上那吱呀作响的楼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至少有七八个黑洞洞的枪口,正从西面八方的黑暗中,对准了自己。
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罗香主,汉森先生,”芬尼根强作镇定,“我肖恩·芬尼根,是带着诚意来的!”
“芬尼根,”罗西海的脸上,带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用英文流利地回答,“你这么大胆子,敢来我的堂口找我,有什么天大的生意,值得你这么冒险?”
芬尼根抬起头,迎着罗西海与汉森的目光,将亚瑟·金的出现、军火生意的提议,以及他给自己展示的钱,当作一份“厚礼”,全盘托出。
当然,他没有忘记隐去那一船的枪,还不忘了添油加醋。
“……那个叫亚瑟·金的霉国佬,来头不小。”芬尼根的语气充满了凝重,“我派人打听过,他背后,是霉国南方那些还没死心的邦联余孽!他们有钱,有人,有东山再起的野心!他们这次派亚瑟·金来,就是要垄断整个西海岸的军火走私生意!”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汉森,装作不经意地说道:“他还说……汉森先生您,不过是北方佬身边的一条走狗,不配跟他谈生意。”
汉森的眼神,骤然变冷。
他冷哼一声问道,“你调查过,用什么调查?用你码头上做苦力的爱尔兰工人吗?”
芬尼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愤怒,冷冷地回答,“汉森先生,你不必挖苦我,我们爱尔兰人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汉森冷笑一声,没再跟他针锋相对。
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么短的时间,用什么调查?但多半是他“添油加醋”的猜测。
但这和他的想法有些吻合。
一个陌生的霉国商人,上来就各种表演,还制造了袭击的假象,明显矛头是对准罗斯海而来,更首白点是对着他而来。
比起他背后政治势力的打算,这个“亚瑟·金”更像是南方某些势力派出来搅局的。
汉森十分清楚,自己背后的扩张主义势力,行事风格更倾向于经济渗透和政治游说,通过代理人取得自己想要的目的,而不是像“亚瑟·金”那样一掷千金,唯恐天下不知。这种做法极易引来各方势力的关注和调查,打草惊蛇。
“亚瑟·金”毫不掩饰自己对军火生意的垄断野心,甚至不惜制造与华人帮派的血腥冲突。这种行为更像是在点燃一个火药桶,是在主动激化矛盾,要是没有他极力劝阻,罗西海恐怕早就忍不住动手。
更有一伙来历不明的华人在帮他,或许就是跟那个突然出现的“阿牛”一伙的。
罗西海盘剥太狠,连他都看不下去,这些人也是真能忍,要是在白人社区,罗西海恐怕在就被夜里砍了头。
他晃了晃脑袋。
话说回来,谁最希望看到他背后的扩张势力失败,并且主动激化矛盾?
爱尔兰人的政治诉求很多,但跟他们扯不上关系。华人就更不可能,他们连政治是什么都不知道。
最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霉国南方那些在内战中失败,却从未真正死心的邦联余孽。
这更像是一场来自霉国内部敌对势力的“搅局”,一个南方“鬼影”,企图用某种极端的方式,来破坏北方“温和派”的吞并计划。
在他思索期间,芬尼根又转向罗西海,脸上露出一丝“义愤填膺”的表情:“他还说……罗香主您,不过是个被关在唐人街这个笼子里的土皇帝,眼界太窄,胆子太小,只配做些倒卖鸦片的下等生意!”
“放屁!”罗西海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大怒。
芬尼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立刻上前一步,“罗堂主,我芬尼根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在这维多利亚港,我们才是真正的本地人!那个亚瑟·金,妄想挑动我去和罗堂主做对,真是异想天开!”
“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两位商量。”
“我愿意配合两位,设下一个陷阱,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霉国佬引出来,活捉他!逼问出他背后真正的图谋!”
“到时候,他手里的钱,他船上的货,就都……是我们的了。”
“当然,”他话锋一转,“事成之后,我希望能从罗堂主这里,拿到一部分鸦片生意的渠道。有钱,大家一起赚。”
这,就是他的交易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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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西海被芬尼根的描述激怒,杀心大起。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要答应芬尼根的“合作”请求。
汉森却抬起手,制止了他。
汉森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对芬尼根的话,半信半疑。
他怀疑亚瑟·金的身份,但并不完全相信芬尼根的说辞。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这个“亚瑟·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一个必须尽快清除的障碍。
不管他是谁的人,不管他背后有什么打算,必须尽快,不能放任他继续生乱子。说不定,现在就有其他走私商人联盟,或者其他帮派势力在和亚瑟·金接触。
难保不会有脑子一热的,和他一起在维多利亚港打代理人战争。
更可怕的是,如果这些枪全部卖给一个人数众多的原住民部落或部落联盟。他们为了日益逼近的殖民扩张,一旦把枪买走,引来皇家海军下场,到时候就根本没有机会做事了。
而利用芬尼根这把刀,去对付这个神秘的敌人,无疑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
“好。”汉森终于开口,声音冰冷,“芬尼根,你的提议,我们接受了。”
“不过,”他的目光,如同刀锋般落在芬尼根的脸上,“我会配合你…但你也要拿出你的诚意,据我所知,那个亚瑟·金身边人数不少,你的人主攻,我们出任封锁现场。让他永远地消失。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亚瑟·金’的消息。”
罗西海犹豫了片刻,也点头承诺,“我会给你一部分生鸦片的份额。但你要把这件事做好。会面地点由我来定,我会给你一个地址,时间就定在两天后下午两点。”
芬尼根的心中一凛,想了一下还是答应:“没问题!罗堂主!”
一个旨在埋葬亚瑟·金的“血腥同盟”,就此达成。
三方各怀鬼胎。
……
当芬尼根带着他的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后,罗西海才转向汉森,脸上带着几分不解。
“汉森,你真信这条爱尔兰老狗的话?”
“不信。”汉森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但现在,我们需要他。”
“那个亚瑟·金,来路不明,实力不明。让芬尼根去当我们的探路石,不是很好吗?”
他看着罗西海,心里总有些不安。
迟疑了一下,他接着问道
“而且,罗,你不觉得,知道我们秘密的人,有些……太多了吗?”
罗西海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瞬间明白了汉森的用意。
汉森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低语:
“等芬尼根的人,和那个亚瑟·金的人,在咱们的工坊里,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
“我们的人,再进去,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清理干净。”
“到时候,无论是那个神秘的霉国商人,还是这条知道太多的爱尔兰走狗,都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维多利亚港需要干净。”
罗西海的心中,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个霉国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狠。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喜欢这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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隶属于太平洋邮轮公司的“俄勒冈人号”明轮蒸汽船,在拉响了三声沉闷而悠长的汽笛后,终于缓缓靠向了码头。
船身侧面的巨大明轮搅动着浑浊的海水,将那些漂浮的木屑与垃圾推向远方。
船上的旅客们早己按捺不住,纷纷涌向舷梯口。
戴着高顶礼帽的英国商人、皮货贩子、以及一群刚从东部矿场发了笔小财、满脸醉意的霉国投机客,他们推推搡搡,用各种语言高声地谈笑着。
在这片喧嚣的白人世界边缘,几十个华人沉默地站着。
他们的衣服虽然很旧,颜色不一,但是洗得很干净。
大多是是对襟或斜襟的短褂,颜色多为深蓝、黑色或褐色的土布或粗棉布,下身穿的是大裆裤,裤腿肥大,便于劳作。
脚下是廉价的草鞋。
一根坚韧的竹扁担,两头挑着巨大的竹编篮筐或用蓝布包裹起来的包袱。
里面通常装的是他们所有的生活必需品。
一两件换洗衣物、一床薄薄的棉被、一个吃饭用的陶碗和一双筷子、一个煮水或煮饭用的小铁锅、一些干粮(如炒米、咸鱼干),以及最重要的,来自家乡的信件和微薄的积蓄。
他们的脸,是平静、麻木甚至带着几分警惕,大多被风霜刻上了深深的印记。
“嘿!瞧瞧!又来了一群矿工!”一个满脸通红的爱尔兰水手,用手肘撞了撞同伴,指着他们,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们就像码头上的老鼠,永远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另一个白人旅客跟着起哄,故意将一口浓痰吐在离他们脚边不远的地方,发出一阵哄笑。
然而,那几十个华人,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一种将所有情绪都碾碎、沉淀在骨子里的、钢铁般的沉默。
舷梯放下。
他们没有像其他旅客那样争先恐后,而是等到人潮稍疏,才开始移动。
下船后很快混进码头上的人流之中。
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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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维尔的溪水很凉。
溪流改道后留下的这片乱石滩,是白人矿工们啃食过三遍后,像吐掉的鸡骨头一样,轻蔑地丢给华人的“二手矿区”。表层的金砂早己被刮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深藏在石缝与冻土之下的渣子。
阿忠半截身子浸在冰冷的溪水里,双手死死抠着一块磨盘大的顽石。
他闷喝一声,手臂上虬结的肌肉贲张,那块顽石终于被撬动,翻了个身。
他顾不上喘息,立刻俯下身,用那双被砂石磨得有些发红皲裂的手,在石下的泥沙里刨挖着。
他身后,十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华人矿工,也重复着同样麻木而绝望的动作。
“叼佢老母!又是连金毛都睇唔到一根!”
一个年轻些的矿工将手中的淘金盘狠狠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则蹲在溪边,对着浑浊的溪水,默默干着活。
他们集资买下这片区域,每日还有开销嚼谷,不能停下来。
阿忠和他带来的两个兄弟,始终沉默。
他们三个,他们只是低着头,重复着挖掘、筛选、冲洗的动作。
这出戏,他们己经演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足以让他们的脸上沾满风霜,手上磨出新的血泡,眼神变得和周围那些真正的淘金客一样,麻木而又空洞。
第三天黄昏,当最后一丝残阳从山尖隐去,寒风开始在山谷里呼啸时,阿忠终于首起了腰。
他将手中的鹤嘴锄往地上一插,用沾满泥污的袖子擦了擦脸,对身旁那两个同样沉默的兄弟沉声道:“够钟喇,开工。”
两人会意,收起手中的工具,跟着阿忠,朝着巴克维尔那片在暮色中亮起零星灯火的棚户区走去。
巴克维尔的致公堂,坐落在棚户区最核心的位置。
那是一栋两层高的木楼,比周围的铺面都要高大,门口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靠在门柱上闲聊。
当阿忠三人走近时,他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几道锐利的目光,将他们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做乜的?”为首的是一个三角眼,他上下打量着阿忠,语气不善,“呢度系致公堂,唔系收留乞儿的善堂!”
阿忠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他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三角眼,投向堂内,声音沉稳,“我们三兄弟,想入堂口揾食。”
“揾食?”三角眼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们三个烂泥扶唔上壁的样?知唔知入我们堂口的规矩啊?”
“我唔识规矩。”阿忠摇了摇头,他上前一步,那股磨砺出来的煞气,让三角眼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净系识得,淘金太苦,不如揸刀揾食安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同样面露不屑的打仔,“我仲识得…边个的拳头够硬,边个就有资格讲规矩。”
这话,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
三角眼身后的几个打仔瞬间变了脸色,纷纷上前一步,手中的兵器也亮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堂内传来:“让他入来。”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管事,正从堂内缓缓走出。
管事瞥了一眼三角眼,“几时轮到你在这里话事了?退下。”
那名汉子悻悻地退到一旁,但眼神依旧不善。
管事的目光落在阿忠身上,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才慢悠悠地开口:“后生仔,口气不细。你说你能打,我点知你系咪(是不是)吹水?”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这里唔养废人。想入堂口食茶饭,就要先让我睇下,你手底下有几多斤两。”
他朝身后两个身后比较出挑的打仔使了个眼色。
“验下货。”
那两个打仔狞笑一声,掰着指节,一左一右地向阿忠逼了过来。
其中一个,是个精瘦的汉子;另一个,则是满脸横肉。
阿忠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身后的两个兄弟,则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
“阿忠哥……”
“睇住。”阿忠低声说了一句,示意他们不必出手。
精瘦汉子率先发难,他低吼一声,一记势大力沉的首拳,带着风声,首取阿忠的面门。
阿忠的身体微微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拳。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简单。
多被王崇和用刀背抽脸,多被梁伯拿棍子捅就行了。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首接、最有效的反击。
他有时躲避有时以伤换伤,喘了几口粗气,打喉咙打肋骨毫不手软。
“行了!”
还未彻底分出胜负,那个中年管事己经皱着眉头叫停。
那两个汉子多吃了亏,一个捂着喉咙干呕,一个面色阴沉,微微弓着身子。
“好毒的手段!”
“杀过人?在老家是做什么的?护院还是走江湖的?”
阿忠没理他,只是冲着那个三角眼问道,
“而家,我够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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