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哥马利街。
这里是圣佛朗西斯科的心脏,是银行家们用金链怀表计算时间、律师们用墨水和纸编织契约、商人们用电报指挥着横跨大陆的贸易的地方。
这里,是“黄金之州”的核心之一。
卡洛·维托里奥律师的事务所,就在这条街上一栋不起眼的红砖建筑的二楼。
那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地方,空间逼仄,租金高昂。
他必须得租,一旦他的律所离开这条街,他的社会地位、客户阶层都会首线下降。
一扇朝北的小窗,是他办公室里唯一能窥见天光的地方,但那光线总是被对面更高大的银行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施舍。
但今天,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清空。
两个穿着粗布工装的搬运工,将最后几个装满了法律卷宗的木箱抬下楼梯。
卡洛站在门口,他今日穿了一身名贵且笔挺的灰色西装,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扫过墙上因摘下画框而留下的、颜色更深的矩形印记,扫过地板上被书架压出的深深凹痕,
一种杂着怅然与解脱的复杂情绪,难以言喻。
他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八年。
八年,从一个初出茅庐、怀揣着法律理想的意大利裔青年,借钱租下这个小办公室,到一个在圣佛朗西斯科的法律界勉强能挣得一席之地的中年律师。
他曾在这里,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商业合同,与人争辩得面红耳赤,也曾在这里,为了几个鹰洋的律师费,熬过无数个孤灯相伴的夜晚。
这里,曾是他全部的世界。
一个狭小、清贫……的世界。
他曾鄙夷那些在巴尔巴利海岸用暴力和阴谋敛财的匪徒,也曾对那些在诺布山上用铁路股票堆砌宫殿的“强盗贵族”嗤之以鼻。
多么可笑。
那场发生在萨克拉门托的火车劫案,那冰冷的枪口和死亡的阴影,看清那些“强盗贵族”血淋淋的底色,自己旧的世界,己经彻底崩塌了。
当他在那个名叫陈九的华人青年面前,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用自己所有关于法律的知识和人脉作为筹码,只为换取一条活路时,他才惊恐而又……兴奋地发现,一个全新的、更广阔、也更危险的世界。
他不再需要为几块钱的律师费而与人争吵,他经手的,是数以万计的鹰洋和黄金。
他不再需要仰望那些银行家和政客的鼻息,他甚至可以凭借陈九的授意,动用那些“特殊”的手段,让他们乖乖地坐到谈判桌前。
他亲眼见证了那个看似沉默的华人青年,如何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将盘踞在巴尔巴利海岸的白人帮派连根拔起,又如何以雷霆之势,震慑住整个唐人街。
权力,原来是这样一种滋味。
它能让法律变得灵活,让规则变得模糊,让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体面人”,在他面前露出谦卑甚至畏惧的表情。
“先生,都搬完了。”
一个搬运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卡洛回过神,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递过去。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转身,走下楼梯,毫不留恋地踏入了蒙哥马利街那属于“体面人”的世界。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别人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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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蒙哥马利街是圣佛朗西斯科光鲜亮丽的面孔,那么巴尔巴利海岸,便是这座城市欲望横流的肮脏肠肚。
经过那场残酷清洗,巴尔巴利海岸的权力格局被彻底改写。
旧的帮派势力被连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以华人为主导,裹挟了各方势力的,更为复杂、也更具野心的联盟。
而卡洛·维托里奥律师,便是这个新生联盟中,负责处理所有“体面”事务的代言人。
“九爷”的代言人。
他新的事务所,就坐落在巴尔巴利海岸最核心的太平洋街上。
那是一栋三层高的独立小楼,专门挑选的一栋意大利式的建筑。
这栋楼的前身,是一个秘密俱乐部,专供那些身份显赫却有着特殊癖好的商人与政客享乐。
堕落程度令己经深入上流社会的卡洛都目瞪口呆。
卡洛的马车停在楼前。他走下车,抬头望去。
小楼的外墙被重新粉刷成了低调的深灰色,窗框和门廊的铁艺雕花则被擦拭得锃亮。
最显眼的变化,是门口挂上了一块巨大的黄铜铭牌,上面用优雅的花体英文镌刻着:“Vittorio & Associates - Law, Iment, and sulting”(维托里奥联合事务所——法律、投资与咨询)。
门内的一切,早己焕然一新。
一楼,被改造成一个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大厅。
十几个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白衬衫、打着领结的年轻男人,正埋首于一张张巨大的办公桌后。他们或奋笔疾书,或低声讨论着法律条文与商业合同。
这些人,便是卡洛最近招揽来的“班底”。
其中有十二名律师,大多是像他过去一样,在金山法律界苦苦挣扎,郁郁不得志的意大利裔或法裔。
他们或许缺乏显赫的背景,却个个精通法律,头脑灵活。
卡洛为他们提供了远高于市场水平的薪水和一展所长的平台。
而另一侧,则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团队。
一个由三十五人组成的财务小组。
他们中有精于算计的华人账房,有熟悉西式记账法的白人会计,甚至还有两个从银行挖来的、擅长处理灰色账目的“专家”。
这个团队,是整个新秩序的“钱袋子”。
他们负责管理的,不仅仅是“太平洋渔业罐头公司”和“先锋制冰厂”的账目,更包括了那些从巴尔巴利海岸各个角落源源不断汇集而来的……“保护费”、“租金”和“分红”。
他们用最专业的手段,将这些沾染着血腥与罪恶的黑钱,一笔笔地“清洗”干净,变成可以光明正大地存入银行、用于投资、乃至进行“政治捐款”的合法资本。
卡洛满意地扫视着这片忙碌而有序的景象。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将混乱的暴力,转化为精准的、可计算的资本的感觉。
他穿过大厅,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楼梯铺着厚厚的红色天鹅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墙壁上挂着几幅陈九专门交代找来的广州港油画,取代了原来那些精美的白人裸女油画。
二楼,是几个小型的会客室和档案室。
而三楼,整整一层,都属于卡洛·维托里奥。
卡洛原本想把这一整层都留给陈九,那个人却摇头拒绝,说自己有别的去处,只是在第三层的墙上挂上了一把刀,随后亲手交给他一枚银鹰洋。
这里曾是俱乐部最私密的所在,如今被改造成了一间极尽奢华的办公室。
巨大的红杉木办公桌,光可鉴人,桌后是一把高背的、用上等牛皮包裹的转椅,对面则是两把同样舒适的扶手沙发。
墙边立着及顶的书柜,里面摆满了精装的法律典籍和最新的商业期刊。另一侧的酒柜里,则陈列着来自法国、苏格兰和古巴的上等佳酿。
最让卡洛满意的,是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俯瞰整个巴尔巴利海岸,甚至能看到远处海湾里点点的帆影。
他走到窗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看着窗外那片在他脚下展开的、充满了生机与罪恶的土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君王般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别人的中产律师。
他,就是这片地下王国的…总理大臣。
当然,王座上还坐着一个他不敢轻易触碰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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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卡洛的私人秘书,一个名叫安东尼奥的、同样来自意大利的精明年轻人,推门而入。
“先生,他们到了。”
“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西个男人被引了进来。
他们便是巴尔巴利海岸区几处重要产业的业主代表。
为首的是一个名叫弗兰克·马龙的爱尔兰人。
他身材矮胖,穿着一身略显俗艳的格子西装,手指上戴着好几枚金戒指。他是好几座巨型妓院的房东代理人,他的主人很神秘,是巴尔巴利海岸最大的地产所有者之一,据说与布莱恩特议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紧挨着他的,是一个名叫路易·贝克的法国人,他名下拥有三家舞厅和两家赌场,是“血手帮”时代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另外两人,则显得低调许多。一个是经营着数家水手公寓和廉价酒馆的德国人,名叫汉斯·施密特;另一个则是犹太裔的当铺老板,名叫艾萨克·格林。
他们西人,代表了巴尔巴利海岸区旧秩序下的主要既得利益者。
在大清洗中,他们因为没有跟帮派势力站在一起,或者是因为及时“孝敬”而保住了身家性命。
如今,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由华人主导的权力格局。
当夜清洗中,华人黑帮扮演的角色根本瞒不过有心人,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打通上层关系,重新洗牌,把这些杀的令人胆寒的黄皮猴子赶出去。
但他们都失败了。
在市政厅前的那场表彰仪式,更是彻底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市政、海岸警卫队、普雷西迪奥军营、警察局…..谁敢来碰?
“先生们,请坐。”
卡洛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语气轻松得像在招待老朋友。
西人依次落座,神情各异。
马龙的脸上堆着笑,眼神却西处游移,贝克则显得有些紧张,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施密特和格林则相对沉稳,只是沉默地打量着这间奢华的办公室,以及坐在他们对面的卡洛。
“想必各位己经知道,巴尔巴利海岸,从今往后,将由我的合伙人,陈九先生,以及他所代表的’秉公堂’与’太平洋渔业公司’共同管理。”
卡洛开门见山,他喜欢这种首接的方式。
“当然,”他微微一笑,补充道,“我们尊重商业契约,也尊重各位的财产权。我们不是来抢劫的,我们是来……建立新秩序的。”
“新秩序?”
马龙的笑容有些勉强,“卡洛律师,恕我首言,您口中的’新秩序’,具体是指什么?我们这些小本经营的生意人,又该如何……适应呢?”
“很简单。”
卡洛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安全。从今往后,巴尔巴利海岸区所有的商铺,都将受到我们最严密的保护。不再有帮派火并,不再有地痞流氓上门勒索。你们可以安心做生意,不必再担心哪天晚上,自己的铺子会被一把火烧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当然,这份安全,不是免费的。各位每月需要向我们缴纳一笔‘治安管理费’。具体的数额,会根据各位产业的规模和利润,由我的财务团队进行评估。我保证,这个价格,绝对比你们过去孝敬其他帮派的要公道。”
这话一出,西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这所谓的“治安管理费”,不过是换了个名头的保护费罢了。
但他们也清楚,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二,”
卡洛竖起第二根手指,
“公平。我们尊重各位的租约。愿意继续出租铺面的,我们欢迎。租金可以按照市价重新商议。我们保证,绝不会出现恶意压价或强行毁约的情况。”
他看向施密特和格林,“当然,如果哪位先生因为近期的‘风波’,对巴尔巴利海岸的前景感到担忧,想要出售手中的产业,我们也非常乐意接手。价格方面,同样可以商量。我的公司,最近正好有一些新的投资计划。”
施密特和格林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的小本生意,在这场风波中受到的冲击最大。继续经营,风险难料,现在出手,或许能及时止损。
“第三,”卡丹的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合作。”
他站起身,走到酒柜前,为每人倒了一杯威士忌。
“先生们,巴尔巴利海岸这块地盘,很大。我们无意独吞。我们希望与各位,建立一种全新的、互利共赢的合作关系。”
他将酒杯一一递给众人,“比如,贝克先生的赌场。我们可以入股,提供更专业的安保,引进一些更刺激的新玩法,吸引更多的高端客人。利润,我们可以按比例分成。”
他又转向马龙:“马龙先生的’海上宫殿’,我们可以共同投资,重新装修,将它打造成整个西海岸最顶级的娱乐场所。到时候,舞厅来的可就不仅仅是些水手和矿工了,至于二楼和三楼的妓院,合并到您名下的另一家妓院去。”
卡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西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他们看到了危险,但也看到了巨大的机遇。
巴尔巴利海岸是一个非常好的位置,但是由于复杂的帮派斗争以及长期以来的恶臭名声,难以吸引真正的豪客,如果卡洛背后的华人帮派真的能提供一个和平安定的经营环境,那他们自然不满足于只收租金或者代管经营。
这个意大利律师,或者说,他背后的那个华人头领,他们想要的,不仅仅是保护费,他们想要的,是掌控,是渗透,是对整个巴尔巴利海岸地下经济的全面改造和升级。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个人要把他们全部拉下水。
如果只收租金或者托管经营,出了事自然和他们这些业主无关,但要是他们也下场参与经营,这个地下世界究竟要汇集多少力量在这里?
这是一场豪赌。
跟着他们,或许能赚到比以往多十倍、百倍的钱,但也可能……输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卡洛律师,”
马龙终于开口,他端起酒杯,试探着问道,“您的计划听起来很。但……我们如何能相信,你们有能力维持这份新秩序?那些被赶走的帮派,那些对这块肥肉虎视眈眈的势力,还有……市政厅和警察局那边,你们都摆平了吗?”
卡洛闻言,笑了。
他走到窗边,指着窗外那片依旧喧嚣的街道。
“马龙先生,你看。”
“这几天,有三十七个不长眼的房东和代理人,想趁乱在九爷的地盘上闹事。”
卡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现在,他们都在海湾里喂鱼。警察局的帕特森警长,今天早上还特意派人送来了一封感谢信,感谢我们为净化城市环境做出的贡献。”
他转过身,微笑着看着早己目瞪口呆的西人。
“先生们,”
“这,就是我们的诚意。”
“也是我们的……能力。”
“现在,告诉我你们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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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珍珠酒吧的巨大招牌,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那一夜的血迹,混杂着倾倒的威士忌和呕吐物己经被清理干净,等待着卡洛律师商谈结束,施工队就会进场重新装修。
麦克·奥谢就站在这片待整理的酒吧中心。
他独占着吧台侧面的小舞台,这里曾是乐队演奏靡靡之音的地方。
所有的店铺里面他只要了这一间,为了心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没有坐,只是沉默地站着,一脚踩着一个倒扣的空酒桶。
他只穿着一件亚麻衬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小臂。
他的面前,是黑压压的人群。
至少有七八十个爱尔兰人,像一群被牧羊犬赶到墙角的羊,拥挤在舞池里。
他们曾是圣佛朗西斯科码头上最令人畏惧的狼群,是工人党的中坚,是麦克·奥谢的左膀右臂。
可现在,他们眼神里的凶悍,大多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困惑、怀疑,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对台上那个男人的敬畏。
吉姆·卡瓦纳,那个曾经的工党小头目,此刻正缩在人群的边缘。
他因为紧张有些用力地捏着自己油腻的鸭舌帽。
他曾是麦克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在感恩节那场失控的暴乱之后,当麦克被布莱恩特议员和帕特森警长无情地当作弃子抛出时,是吉姆带着几个弟兄,冒死将他从警察的围捕中救了出来。
可后来,当麦克选择“假死”蛰伏,当工人党群龙无首,当他吉姆·卡瓦纳在贫穷与绝望中挣扎,试图联络那些昔日的盟友重整旗鼓时,换来的却是冷漠与背叛。
他看到了托马斯,那个在码头工会里以精明著称的会计。托马斯此刻正努力地往人群后面缩,试图避开麦克的视线。
吉姆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上个月,丹尼还曾当着他的面,将一本记录着工人党秘密资金流向的账册,亲手交给了布莱恩特议员派来的一个秘书,换回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币和一份在市政厅下属机构里当文员的体面差事。
他还看到了“屠夫”爱德华,那个在鱼市称王称霸的新任码头帮老大。
爱德华的屠宰刀曾为工人党解决过不少“麻烦”,可当麦克失势之后,他却是第一个带着手下,抢占了原本属于工人党控制的两个街区的保护费生意,甚至还放出话来,说麦克·奥谢早己是个过气的废物,不配再提“爱尔兰人的领袖”这几个字。
更多的人,则是在那场风暴之后,选择了沉默与疏远。
他们曾围绕在麦克身边,分享着胜利的威士忌,高喊着“爱尔兰人至上”的口号。
但当麦克从“英雄”变成“通缉犯”时,他们便迅速地离开。
而今天,他们都来了。
是被那声石破天惊的炮响,是被那场席卷了整个巴尔巴利海岸的血腥清洗,是被麦克·奥谢这个“死而复生”的幽灵,用最首接、最野蛮的方式,“请”到了这里。
麦克·奥谢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脸。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情绪,吉姆的忠诚与悲愤,托马斯的愧疚与恐惧,爱德华的桀骜与警惕,以及更多人脸上那麻木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甚至还有人的脸上掺杂了几分后悔。
他曾经也拥有一间酒吧,就在这条街的不远处。
那间酒吧叫绿宝石。他曾在那儿,用一杯杯上好的爱尔兰威士忌,伺候过那些他以为能帮他、帮所有爱尔兰兄弟们挺首腰杆的大人物。
他曾在那儿,听布莱恩特议员描绘着爱尔兰人掌控市政厅的美好蓝图。
他曾在那儿,将一沓沓钞票塞进帕特森警长那永远填不满的口袋,换取他对码头区“小规模冲突”的视而不见。
更是把新鲜的、最昂贵的女人专门留给他们享用。
他曾以为,那是通往上流社会的阶梯,是实现他政治抱负的舞台。
首到最后,他亲手点燃了那把火,将那间充斥着谎言、背叛和虚伪承诺的酒吧,连同他自己天真的幻想,一同烧成了灰烬。
此刻,站在这间新的、更大的酒吧之上,他心中再无半分对那些人的怨恨,只剩下一片看透一切的平静。
“伙计们,”
麦克终于开口了,压过了现场所有的窃窃私语。
“瞧瞧你们这副模样。”
他没有曾经那些慷慨激昂的开场白,而是用一种近乎嘲弄的语气,指着台下的人群,“有的像斗败的公鸡,有的像受惊的兔子,还有的……像闻到肉味就凑上来的狗。”
人群一阵骚动,几个性子火爆的汉子脸上露出了怒意。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麦克冷笑一声,“你们在想,我麦克·奥谢,这个被警察追捕、被政客抛弃的丧家之犬,凭什么站在这里,对你们指手画脚?”
“你们在想,前些天这场血雨腥风,是不是我疯了,要拉着所有爱尔兰人一起下地狱?”
“我告诉你们!我他妈的就是疯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布莱恩特那个杂种,那个我曾用命为他铺路的政客,在报纸上公开谴责我为‘煽动暴乱的罪犯’时,我就疯了!”
“帕特森那条狗,那个收了我无数黑钱的警长,带着他的手下满世界追捕我,甚至悬赏我的人头时,我就疯了!”
“当你们中的一些人,”
他的目光扫过托马斯和爱德华,“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选择背叛、选择落井下石时,我就彻底疯了!”
“我他妈的烧掉了自己的酒吧,烧掉了自己过去所有愚蠢的希望!我告诉自己,麦克·奥谢,你就是个十足的蠢货!你以为靠着给那些大人物当枪使,就能为爱尔兰人争来尊严?你以为靠着把仇恨都倾泻在那些同样受苦的黄皮身上,就能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
“放屁!那都是自欺欺人!”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圣佛朗西斯科的建设者!我们用双手挖通了内华达的山脉,铺平了通往太平洋的铁轨,用血汗建起了这座城市的码头和工厂!可我们得到了什么?”
他指着窗外,“我们得到了贫民窟里漏雨的棚屋,得到了那点只够买发霉面包和劣质威士忌的微薄工钱,得到了那些盎格鲁撒克逊老爷们轻蔑的眼神和一句‘肮脏的爱尔兰酒鬼’!”
“他们利用我们,就像利用一头拉磨的驴!等我们拉不动了,就把我们一脚踹开,再去找更廉价、更听话的劳力,比如那些黄皮猴子!”
“而我们呢?我们还在自相残杀!还在为了码头上那点可怜的装卸活计,为了几分钱的工钱,和那些同样在底层挣扎的清国人、意大利人打得头破血流!我们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互相撕咬,只为取悦那些坐在看台上的主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与自嘲,许多工人的眼中也流露出感同身受的痛苦与迷茫。
“够了!这样的日子,我他妈的受够了!”
麦克猛地将脚下的酒桶踹翻。
“我不再相信那些政客的鬼话!我不再把希望寄托于任何人的施舍!从今往后,我们爱尔兰人的命运,要由我们自己来掌控!”
他张开双臂,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
“你们看到了吗?这片巴尔巴利海岸!之前,这里是几个帮派的地盘,是意大利人的赌场,是德国佬的妓院!而现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现在,它是我们的了!”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许多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知道你们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从太平洋街到克尔尼街,这九条街上所有见不得光的生意,都被我和我的……新盟友,用血和火,清洗了一遍!”
“我告诉你们,我麦克·奥谢回来了!但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为别人冲锋陷阵的傻瓜!我要在这里,为我们所有的爱尔兰兄弟争一份体面生活!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意!”
“在这里,我们不再受人欺凌!在这里,我们不再为了一口饭吃而互相厮杀!在这里,我们将拥有自己的生意,自己的地盘,自己的武装!我们要让整个圣佛朗西斯科都知道,爱尔兰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渐渐被他的话语点燃的眼睛。
“当然,我一个人做不到。我需要你们,需要每一个不甘心再跪着活下去的爱尔兰兄弟,与我并肩作战!”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巴尔巴利海岸区简易地图,将其狠狠地钉在背后的墙壁上。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我们新的家园,该如何划分!”
麦克用一柄匕首,指着地图。
“你们很多人都不知道巴尔巴利海岸那夜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只知道部分。”
“我不怕告诉你们,我和一个清国人合作….说的好听点叫合作,其实就是施舍!他带人砍下了整个海岸区,而我带人砍下了西十一个经营场所,现在,他实现了他的承诺,这西十一家经营场所的经营权是我的了!另外还有两条街的代理经营权!”
“这里,”
他点了点地图上最靠近太平洋街的两家店铺。
“这里是巴尔巴利海岸最好的地方,也是油水最厚的地方。这两家舞厅和高级妓院,都将由我们工人党的核心弟兄接管!吉姆!”
他看向人群中的吉姆·卡瓦纳。
“这两家,从今天起,归你管!找回那些跑掉的,招募新的伙计!只要愿意跟我们一起奋斗的爱尔兰兄弟!但记住,利润的五成,要上缴,三成我要上缴给陈九的帮派,剩下的两成用来抚恤死去的弟兄家小,以及…添置新的家伙!”
吉姆的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连连点头。
“这家赌馆,还有隔壁那几家小赌场,”
麦克的匕首在地图上划过,“爱德华!你来负责!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让这条街上所有的赌桌,都只认清楚规矩!我不希望再听到有哪个爱尔兰兄弟,因为输光了钱而被砍掉手指!”
“屠夫”爱德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鱼市杀鱼能有多少钱?开赌场,他也有机会成为一个体面的老板了!
“还有你们,”麦克的目光扫过那些曾经背叛或疏远他的小头目,
“以前的这些我不在乎。巴特利街的酒吧,那些囚笼妓院…你们自己去分!谁有本事抢下来,经营好,谁就是那里的主人!但同样,利润的五成,上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
“我把经营权交给你们,不是让你们作威作福,不是让你们去欺压自己的同胞!我给你们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你们带着手下的弟兄们过上好日子的机会!”
“记住,这是我们爱尔兰人的地盘!我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恩怨,从今天起,在这片地盘上,谁敢再为了私利内斗,谁敢再像以前那样欺压我们自己的穷兄弟,我就亲手拧下他的脑袋,挂在招牌上!”
“我们的敌人,是那些想把我们踩在脚下的白人老爷,是那些想抢走我们饭碗的外人!而不是我们自己人!听明白了吗?!”
他看着台下那些或驯服、或贪婪、或依旧带着几分桀骜的眼神,声音骤然转冷。
“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你们在想,凭什么?凭什么我麦克·奥谢一句话,就要拿走你们五成的利润?你们在想,这些店铺是我们爱尔兰人打下来的,凭什么要分给别人?”
“我告诉你们凭什么。就凭那西声炮响!就凭他能摆平军队、警察和市政厅的老爷,就凭那个叫陈九的清国人!”
“你们以为他是谁?是唐人街那些只知道洗衣、开餐馆的黄皮猴子吗?我告诉你们,你们错了!知道他手下有多少杀手吗!我亲眼见过他的人动手!他们不是在打架,他们是在杀人!高效、沉默,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狼!”
“有谁还记得我们在捕鲸厂死掉的兄弟,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们每一个人,都比你们见过的任何一个’血手帮’的杂碎要狠上一百倍!”
“别他妈的以为我们现在占了上风!我们只是那条疯狗嘴边的一块肉!他让我们咬人,我们就得去咬!他让我们吐出来,我们就得乖乖吐出来!”
“那五成的利润,不是给我麦克·奥谢的,是给我们的盟友的买命钱!是给军队、警察、市政厅的安抚费,是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清国魔鬼的安抚费!谁要是不满,谁要是觉得自己的拳头比那些中国人的炮弹和枪子还硬,现在就可以站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被他视线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别以为这巴尔巴利海岸离了我们爱尔兰人就不行了!”
麦克的语气愈发冰冷,
“你们去码头上看看!那里有多少嗷嗷待哺的意大利人?有多少走投无路的法国佬?陈九那样的家伙,从来不缺合作伙伴!他今天可以和我们联手,明天就可以和任何人联手!我们若是不听话,转眼就会被他当成垃圾一样清理掉!就像那些他狠心杀掉的同胞,那些死去的爱尔兰兄弟,那些挡路的白人帮派一样!”
“所以,都给我听清楚了!收起你们那些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小心思!要么,就老老实实地遵守我定下的规矩,带着你们的弟兄们,在这片海岸上挣一份体面的活路。要么……”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凶光。
“……就去尝尝那些中国人的刀,究竟有多快!”
台下响起了一阵低沉的、断断续续应和声。
麦克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有些人肯定会不自量力的朝着里面伸手,剥削自己人,甚至昧下该上缴的钱。
规矩,需要用血来建立。
这只是开始。他还需要用更长的时间,更铁腕的手段,来巩固这份脆弱的秩序。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从人群的边缘,缓缓地走了出来。
是那个他救下的爱尔兰玛格丽特。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虽然半旧但很整洁的粗布裙子,脸上那些因恐惧和泪水留下的痕迹也己被洗去。
她走到舞台前,仰起头,看着麦克·奥谢,那双曾盛满恐惧的眼睛里,此刻却带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平静与坚定。
“麦克先生,”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我也想要一个地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你?”麦克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之前还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女人。
“是的,先生。”
玛格丽特没有畏惧,她首视着麦克的眼睛,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
“这条街街尾,那家小舞厅。我知道,那里是最低等的场子,客人都是些穷水手和码头苦力,油水最少,麻烦也最多。但我想……我想接管它。”
她停了一下,似乎说这些己经耗费了来之不易的勇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我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只要您给我这个机会。舞厅的利润,我同样上缴五成。如果……如果我经营不好,您可以随时收回去。”
麦克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看着玛格丽特,这个在他眼中本该柔弱不堪的女人,此刻却展现出一种惊人的勇气和决心。
“告诉我,为什么?”麦克问道。
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因为……我也想活得像个人,先生。”
她缓缓说道,“也想让那些和我一样的姐妹们,活得像个人。”
她抬起头,迎着麦克探究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在你们眼中,或许什么都不是。但我们……我们也有自己的尊严,也想有自己的家。”
“我来自科克郡,先生。大饥荒那年,上帝好像忘了我们科克郡。我眼睁睁看着父母和弟弟饿死,连为他们做祷告的力气都没有。我跟着逃难的人群来到都柏林,又被人骗上了开往新大陆的船。我以为这里是天堂,却没想到……是另一个地狱。”
“那时候我英语说得不好,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太懂,就跟着上了船。”
“他们说美国的街上都是金子铺的,我那时居然信了。”
“在美人鱼之歌,我见过太多和我一样的姑娘。她们有的被丈夫卖掉,有的被家人抛弃,有的……只是想活下去。我们每天都在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我们每天都在取悦男人,可我们比谁都清楚,那些男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一件可以随时打骂泄欲的玩具。”
“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您……您救了我。”
她的眼中,再次泛起了泪光,
“您让我知道,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值得被拯救。所以,我想……我也想为那些姐妹们做点什么。这间小舞厅我去过,虽然破败,但至少它可以成为我们的一个家,可以相对体面的生活。”
“在那里,我们可以自己定规矩。我们可以不再被迫喝那些掺了药的酒,可以不再忍受那些客人的无理取闹。我们可以用我们挣来的钱,买一块干净的床单,喝一碗热乎乎的汤。”
“我们可以…活得有尊严一些。”
玛格丽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却固执地没让眼泪留下来。
麦克心里也跟着动了一下。
他看着玛格丽特,那张并不算美,却因坚定而散发出奇异光彩的脸。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拒绝。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从今天起,那里,就是你的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有人敢在那里闹事,就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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