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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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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蔗田在烧。

阿昌攥着私藏的一节铁链冲进火海时,想起一年前广州码头的英国贩子说过的话:“八年契,顿顿白米饭。”可甘蔗园的饭里只有蛆虫拱动的木薯团,佩德罗的猎犬吃得都比他们油光水滑。

上百个影子在火光里跳动。有人用粤语嘶吼,有人操着福建土话咒骂,更多人沉默着逃跑向四面八方,晕头转向。

“阿昌,跟我来!”

那是梁伯在喊,这是他的潮州同乡,也是他心中的大哥。

佩德罗的猎枪炸响时,阿昌趁着火光在混乱中奔向栅栏边的小老头。铅弹擦过他耳际,打穿了身后举火把的潮州少年。

“小四!”

来不及悲伤。

佩德罗的络腮胡沾着火星,枪管再度抬起。

“狗崽子!”

一个黑人趁着夜色掐住佩德罗的脖子,旁边一个满脸是血的华工举着刚抢来的刀狠狠砍进佩德罗的肩胛骨,西班牙人发出阉猪般的嚎叫。阿昌扑上去攥住枪管,铁锈味和血腥味在齿间爆开。

那只啃食过人肉的黑色猎狗死死咬住举着刀的华工,紧接着就被一刀砍在狗头上,呜咽不止。

看着阿昌已经脱离险境,梁伯拔出插在胖子迭戈眼窝里的短矛,胖子的短铳不知道掉哪里了,地上一片甘蔗渣混着石子烂泥,他不想浪费时间找火药和弹丸,环顾四周。

三五个无头苍蝇似的影子从面前窜过,有个台山仔抱着流血的膀子哭喊:“阿叔的头被打烂啦!”

十几个人影正在角落里焦急地踱步,为首的那个人正在用大锤敲打铁镣,闷声不绝于耳。

乱!太乱了!

监工的煤油灯已经被踹翻,火苗窜起三丈高,烧亮了半边窝棚区的天。

远处已经有人逃到了甘蔗林,不知道为何也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能再这样了,再这么耽误下去,谁也活不了!

梁伯抓起地上一把掺着石子的泥巴抹脸,灼痛让人清醒。他突然扯开嗓子吼起潮州船工号子,破锣声压过枪响。

嘿哟!嘿哟!

天顶雷公催帆走哟!

地下阿娘守祠堂!

一船鱼来一舱货哟!

血汗换米养家乡!

几十条黑影应着号子聚过来,甚至有人跟着唱了起来。

梁伯看过眼前这一条条惶恐不安的人影,大声喊道:

“会喘气的排三列!男的拆门板当盾,女人小孩捡石头砸狗眼,身强体壮的跟在我身后,会用枪的也跟着我,快点!”

阿萍突然从人后冲起来,半边身子还染着血。她扯下了死人的裤腰带,把砍刀绑在颤抖不止右手上:“算我一个!”

众人轰然响应,分头开始行动。

刚才跑开的哑巴大口喘着气跑回来,身后还跟着高大的黑人卡西米尔,以他为首后面还缀着几个凶悍的黑奴。

“还记得上次让你带黑番去的那个狗洞吗?快走!”

“跟我走!不要掉队,咱们去仓库抢刀枪!”

梁伯疾呼。

————————————

梁伯的脚镣磨得踝骨见了血,每跑一步就在红土上摁出个冒泡的猩红印子。一个惠州汉子在前头学夜鸮叫,三短一长——这是他们用半年时间,在鞭子底下磨出来的暗号。

每跑一阵,带头人就喊两句号子,以免掉队。

这里面有些人长期营养不良,有夜盲症。

他们这一行人不敢举火把,趁着监工和守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冲出了窝棚的栅栏。

树影里炸开第一簇枪火时,冲在最前头的惠州汉子突然矮了半截,吓得哑巴少年身子又佝偻了三分。

梁伯眼睁睁看着他天灵盖掀起来,脑浆子溅在甘蔗叶上,亮晶晶像未凝的糖霜。哑巴少年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呜咽,回头拽着身后的几人往房子的阴影里滚。

“艹他娘的西班牙狗!”后面谁在嘶吼,话音未落就被铅弹钉进喉管。

他们的脚上都有镣铐,跑得太慢,眨眼间就是四具尸体横在路上。平日里打人最狠的混血杂种安东尼奥举着转轮手枪从侧翼包抄,阿水突然张开双臂扑过去。子弹穿透他肋骨的瞬间,这个总是偷藏木薯饼的琼州人,用牙咬住了监工的耳朵。

“走啊!”他满嘴血沫地喊,手死死缠住安东尼奥的胳膊。五六个脚戴镣铐的影子叠罗汉似的压上去,挣扎间缠成一团。

梁伯数着枪响,五发了。

三四息都没动静了,该是正在换弹了。

他狠狠拽了一下身边的哑巴,示意他接着带路。

此刻必须赌一把!

紧贴着阴影连冲十几米,制糖厂高高的栅栏底下,排水渠那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平日里用甘蔗废渣和腐烂的茎干挡着。

不只是何年何月想要逃跑的华工磨出来的狗洞。

跟着哑巴爬过洞口,绕过守卫巡逻的制糖厂区的大门,一行人悄悄混进了往日需要严格搜身的核心区域。

梁伯等在最后面,佝偻着身子钻进去,有些气喘。

从黑暗中刚刚起身,走在他前面的阿昌正用铁链勒住守卫的脖子。月光下,阿昌的脸像裂开的陶俑,嘴角歪着——上个月佩德罗用马鞭抽碎了他三颗牙。铁链绞进皮肉的声音黏稠如糖浆,守卫的靴子无力地在地上蹬踹。

“狗日的躺在栅栏边偷懒,差点吓死老子!”

阿昌放下已经没了声息的守卫,把他手里的步枪扔给梁伯

“还会用吧,阿哥。”

梁伯摸了一把枪,又从地上的守卫身上摸出弹药,没有吭声。

哑巴少年的手在抖。从胡安身上扒出来的黄铜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眼,仓库铁门吱呀裂开条缝时,月光正扫在成排的甘蔗刀上——刃口还粘着血锈。最里头木箱上堆着十杆陈旧的步枪,火药味惊醒了箱底的老鼠。

第一个抢到砍刀的台山佬反手就开始狠狠地劈脚镣中间的铁环。铁器相撞的火星里,梁伯看见他咧开缺了门牙的嘴。

“去拿刀,不要枪!”梁伯拽住第一个扑向步枪的后生仔,“使惯锄头的手扣不稳扳机!”同乡的后生不甘心地点点头,转向甘蔗刀。

哑巴少年突然猛扯梁伯的衣角,外面传来叫喊,从窗户望去,五六个持枪守卫正顺着声音赶来,领头的举着煤油灯。

他端出手上这支枪。枪管比太平军惯用的抬枪细长,木托上烙着蝌蚪般的洋文,枪机处凸起一块铸铁转轮。这是好枪,他在苏南见过李秀成的亲卫用过,据说能“一弹穿三甲”。

梁伯摸索着掰开枪机,后膛“咔”地弹开,露出黑洞洞的弹巢。他颤抖着从尸体上摸来的弹药包里摸出一枚铜壳弹——比他熟悉的纸壳火药弹沉得多。

老兵咽了口血沫,将子弹塞入枪膛,枪机回扣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举起刚装填好的步枪,枪托抵肩的姿势还是像以前一样稳当。

十几米外,守卫正举着枪逼近。梁伯将准星对准领头守卫的脑袋,然后又不放心地移动到上半身。

食指扣动扳机的刹那,燧发枪时代的肌肉记忆让他本能缩颈——却听见“砰”的一声炸响,远比土制火铳清脆。

枪托重重撞在锁骨上,硝烟中,那领头的守卫像被无形巨掌拍中,仰面栽进泥地里。守卫乱作一团,有人用西班牙语尖叫,紧接着开始四散藏匿。

梁伯愣怔盯着冒烟的枪口,突然狂笑起来。这笑声裹着十年征伐的苦痛——从村里的竹矛到粗制的土炮,他们始终在捡拾敌人丢弃的兵器作战。而今掌中这杆“洋妖邪器”,竟成了最后的复仇之火。

他踉跄起身,从袋子里扒出更多铜壳弹。每装填一发,便默念一个死在甘蔗园的熟悉的名字:小四、麻三、老钟……转轮枪机开合的声音像划破黑暗的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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