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从马坦萨斯湾爬上岸时,陈九的拇指悬在那张泛着尸斑色的羊皮纸上。人贩子黄四的翡翠扳指硌着他虎口,把蘸满红印泥的手指往契约右下角按去。
黄四的翡翠扳指划过羊皮纸,带起一阵龙涎香的风。这人工香料味刺得陈九眼眶发酸。
“手印落,黄金来。“人贩子的台山俚语说的有些变味,西装袖口露出半截鸦片膏熏黄的衬里。糖厂的汽笛声里,陈九勉强辨认出契约上弯弯曲曲的西班牙文——那些字母像极了晒干的蜈蚣,在“José ”这个名字周围张牙舞爪。
“José ”是来这里之后给他的西班牙语化名。
雾中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二十步外,八个赤膊汉子正拖着甘蔗捆走向压榨房,脚踝溃烂的皮肉和铁镣长在一起。
陈九注意到他们左脚大拇指都缺失了指甲盖,走路很困难。
“每月八块墨西哥鹰洋,包三顿饱饭。”
黄四掏出手帕擦拭扳指,露出腕上圣母玛利亚的纹身。
“比你在新会耕田赚得多十倍咧。”
陈九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离家前夜祠堂里的线香,母亲把祖传的银镯子熔成碎钱塞进他腰带。
压榨房突然爆出凄厉惨叫,蒸汽锅炉喷出的白烟扭曲成一团。
“画押就快些!”西班牙监工挥动九尾鞭抽碎雾气,鞭梢在陈九耳畔擦出血痕。黄四突然换了官话:“后面还有的是人等着上工。”
压榨房方向又一声惨叫,这次他看清了:蒸汽传送带卷着半截手掌,在晨光里甩出一道血虹。
“这是西洋炼丹炉?”
陈九指着百米外的压榨车间。黄四笑出满嘴金牙:“后生仔好眼力!这是西班牙老爷的聚宝盆,进去的甘蔗...”他突然掐断话头,用扳指敲了敲木箱上那支羽毛笔。
笔尖凝结的墨水滴在陈九手背,凉得他浑身一颤。雾中走出个缠头巾的马来人,端着盛满食物的陶碗不知道走去哪。当陈九把拇指按向契约时,看见马来人的手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手掌边缘还有未愈合的血渍。
黄四突然用西班牙语喊了句什么,压榨房闸门轰然开启。陈九终于看清甘蔗园华工们的真容:佝偻的人体排成一条线,麻木而僵硬地走出。有个眼窝空洞的脑袋转过来,右耳垂挂着熟悉的一个铁环——那是同船而来的顺德船匠阿炳。
羽毛笔从陈九指间滑落,笔尖在羊皮纸上拉出蚯蚓状的血痕。黄四的扳指突然发力,指甲盖在契约上压出月牙形凹痕。“后生仔,”他的官话带着一丝轻佻和不屑,“在这里,人比甘蔗甜。”
陈九下意识地看向旁边阴森森盯着他的西班牙守卫,他们手上端的长枪比县城差役手里的短棍看起来危险多了。
没有办法回头了啊,陈九在心里叹息。
晨雾被初阳刺穿的瞬间,陈九的拇指重重按在“José ”上。压榨房传来机器的轰鸣,将惨叫碾碎成西班牙语唱的赞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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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把甘蔗叶烤成刀刃,陈九的脊梁弯成六十度角时,铁镣刚好能避开脚踝溃烂处。四副脚铐串着八个人,当左边客家仔踉跄跌倒,整条人链便像多米诺骨牌般砸进泥里。
客家仔昨天夜里烧的厉害,今天起床时整个人都打晃。
“支那猪!”西班牙监工的皮靴碾在客家仔手指上,九尾鞭浸过辣椒水的腥气劈开空气。陈九看见鞭梢勾住一片耳垂,血珠在空中划出弧线,落进盛满甘蔗汁的木桶。
这种镣铐是种植园主的杰作——脚镣用料很重,没有工具很难弄断。白天上工时候监工会把脚镣串在一起,晚上才会解开。陈九数着制糖厂那边的汽笛声,那是老华工教的计数法:每响一声代表熬过一柱香,十声之后就能喝到今日第一口水。
明明他刚来不久,却已经开始适应这吃人的规则。
阿萍的竹笠从眼前晃过时,陈九闻到了血腥味。这个潮州女人把月经血涂在麻袋内衬,——三十七个血点代表她被贩卖的天数。她的脚镣比男人轻三磅,代价是每周要去监工房里“学西班牙语”。
陈九他们的任务是砍伐甘蔗,砍够数量后送到甘蔗园另一边的制糖厂。
甘蔗汁顺着沟槽流进煮沸的大锅,陈九看见自已的脸在糖浆里扭曲。
拖着沉重的脚镣走完一个来回,监工吹响铜哨,疲惫汉子立刻扑向“甘蔗钟”——那是用砍伐量堆砌的时钟,三米高的甘蔗垛顶端摆着铜壶滴漏,水流尽前砍不够分量的人要喝辣椒水。
“右三寸下刀,留青皮。”老华工梁伯的镰刀在陈九耳边刮过,削掉带虫的甘蔗头。老人后背的烙印在汗水中泛红,“52”的编号下还叠着道蜈蚣状旧疤,那是监工的“杰作”。
梁伯是甘蔗园里来的最早的一批华工,年龄已经挺大了,平时沉默寡言,也没说自已的名字,甘蔗园的华工都叫他梁伯。
问他为什么来古巴也不说。
“后背的52”也不知道是多久前的烙印,那时候还印在背上。陈九刚来第一晚就排队被西班牙人野蛮地按在墙上用滚烫的烙铁在脖子上烙下了编号。
烙铁烧在脖子上,想来是为了更醒目的给他们贴上畜生一样的标记。
家里带来的东西全被收走,就给他剩了身上这身衣服。
太阳太过毒辣,干久了整个人都火辣辣的疼,乃至手上都有些麻木。
陈九眯起左眼时,右眼突然爆开剧痛——飞溅的甘蔗纤维扎进瞳孔,像浸了辣椒水的麦芒。
“走了,挺直!”
梁伯的肘顶住他后腰。老人一绺绺的白须扫过陈九脖颈,带来一丝阴凉。八人的脚镣阵开始新一轮移动,像条被烙铁烫伤的蜈蚣在蔗田里扭动。
陈九的右眼渐渐蒙上血雾,世界变成模糊的猩红色块,唯有监工房窗口飘出的烤面包香清晰如刀——新鲜黄油的奶腥混着焦糖脆皮碎裂的声响,勾出胃袋里酸水的翻涌。
阿萍的竹笠突然倾斜,她故意撞了一下盛满甘蔗汁的木桶,趁着监工没发现快速拿手里的腐烂甘蔗叶蘸了一下糖水。
“闭眼。”
这潮州女人用甘蔗叶替他擦洗眼球,腐败的甜味渗入伤口,竟比西班牙人的药膏更镇痛。
蒸汽机的活塞开始第十三次循环时,有白鬼从监工房走出来,手里拿着涂满鹅肝酱的面包,晒着太阳大口吃着
梁伯突然剧烈咳嗽,打断了他走神的目光。
带血丝的唾沫星子喷在陈九手背。老人用镰刀在泥地上划出三道线:“日头过杆头,熬过三炷香。”
这是看出他饿了,告诉他还有多久开饭。
陈九数着呼吸节奏,发现每次蒸汽机泄压时,监工房飘出的面包香就会短暂中断。他开始在机械轰鸣的间隙深呼吸,让虚假的饱腹感麻痹痉挛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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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祈祷钟突然敲响。陈九刚捧起椰壳碗,就看见三个黑奴拖着木板过来。板上的福建少年浑身长满疱疹,手腕还系着撕碎的《马太福音》——这是染上脏病的标记,患者会被焚烧殆尽然后埋进甘蔗田当肥料。
“白番怕血,黑番怕鬼。”
梁伯突然耳语,混浊的眼珠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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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的焚尸堆的浓烟卷着甘蔗渣升空时,陈九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灰。西班牙监工用银质叉子敲了敲铁皮桶,十六名华工立刻匍匐成圈——这是给病患送终的规矩,活人要当死人的棺材盖。
患了脏病满身红疹子的福建少年被拖到圆圈中央,溃烂的膝盖骨沾着半截《马太福音》。今日又送来六个惠州汉子的黄四被监工胡安抓了壮丁,让他给这些他卖来的“猪仔”负责。
黄四陪了半天笑。
这吃人的世道!
他捏着丝绸手帕站在上风处,官话里掺着昨夜的酒气:“张阿财自愿献身肥田,尔等需念《往生咒》助其早登极乐。”
蒸汽榨糖机的轰鸣突然停了。陈九听见少年胸腔里发出的嗬嗬声,像漏气的风箱。老华工梁伯闭目沉默,一声不吭,手指却在泥地上划出反写的“冤”字。
“吃断头饭!”监工胡安踢翻木桶,霉变的木薯团滚进灰堆。阿萍突然扑过去,用甘蔗叶裹住三个木薯团塞进衣襟——这是要带给发热的客家仔。西班牙监工的九尾鞭刚要落下,福建少年突然痛苦的抽搐着唱起童谣:“月光光,照地堂...“
他明明声音哽咽,音量不大,却如黄钟大吕,敲打在每一个华人心间。
陈九的脚镣猛地收紧,拉的脚踝生疼。
他看见少年扯下手腕上的那一页《马太福音》,泛黄的纸页上全是炭笔写的正字——整整十八划,代表被拖进监工房蹂躏的次数。黄四的金牙在火光里闪了闪,突然改用台山话:“后生仔,去给他个痛快。”
他递来的短刀柄上刻着三把交叉钥匙,这是西班牙天主教的驱魔符号。陈九的拇指过刀身,触到两道陈年血槽。
匍匐的人群中央,福建少年浑浊的眼球突然恢复清明,微不可察地冲陈九点点头。
刀尖刺入心窝的刹那,陈九感觉有硬物抵住掌心。少年僵死的手指夹着半片玉珏,内侧蚀刻着“致公堂丁卯”的字样。火堆轰然爆响,焚尸的烈焰升空扬起两三米高,掺合着死人的嚎叫。
染了脏病,监工们也很紧张,这种病他们知道会传染,因此专门从牙缝里挤出银币,请了西班牙神父来“做法事”,陈九看着神父晃眼的金色十字架,手里的瓶子撒出一道彩虹。
“烧路引咯!”
梁伯突然嘶吼。八个脚踝溃烂的华工同时点燃黄表纸,纸钱灰烬逆着圣水轨迹盘旋上升。
“礼成!”
黄四洒出把混着罂粟壳的纸钱。马来杂役开始分发“往生酒”,陶碗边缘残留着上个死者的唇印。陈九借着饮酒低头,将玉珏塞进脚镣的脓疮里。阿萍突然剧烈干呕,吐出的秽物中混着结块的血。
(“往生酒”为掺入鸦片酊的劣质朗姆酒)
返工时经过焚尸堆,陈九踢到个焦黑的头骨。骨头旁边滚落着根完好无损的毛笔,笔杆上刻着”广雅书院“——那是少年曾说过的祖传遗物,据他说还是个著名学府,这让识字不算多的陈九肃然起敬,原来是个书香门第!
这样可敬的人还没说上多少话就变成了随风飘散的灰。
蒸汽机重新启动时,暗红的糖浆从泄压阀喷出,在黄昏中化作一场血色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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