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在黎明前终于耗尽力气,变成了细碎的、带着寒意的水雾。天光艰难地透过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吝啬地洒在林家最偏僻角落的这座破败小院里,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满院的狼藉与凄凉映照得更加清晰。
林玄是被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生生拽醒的。
不是那种尖锐的撕裂感,而是钝重的、仿佛无数根锈蚀的铁钉在他断裂的经脉里缓慢搅动碾压的持续性痛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被抽走至尊骨留下的巨大空洞,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幻痛和虚弱。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单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低矮、布满蛛网和雨渍霉斑的房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湿霉味,混合着劣质草药的苦涩气息,令人作呕。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薄薄的旧棉被根本无法抵御从墙壁缝隙里钻进来的刺骨寒气。
这见鬼的地方,比昨夜的噩梦还要真实。
昨夜……
苏晚晴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只做我想做的事”,还有她孤零零站在暴雨中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再次闯入脑海。
荒谬!愚蠢!自讨苦吃!
林玄的胸腔里翻涌起一股烦躁的郁气,伴随着更剧烈的咳嗽。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但双臂软得如同面条,稍微用力,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钻心的疼痛袭来,让他重重跌回冰冷的床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齿缝间挤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停在了那扇单薄的木门前。片刻的寂静后,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清晨微凉的光线随着门缝涌入,驱散了些许屋内的昏暗。逆着光,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苏晚晴。
她显然在院中站了一夜,身上的素色衣裙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更显得楚楚可怜。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眼睑下有着明显的青影,嘴唇也冻得微微发紫。原本清丽出尘的气质,被一夜的凄风苦雨消磨殆尽,只剩下狼狈和疲惫。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床上的林玄,看到他因痛苦而蹙紧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措和担忧。
林玄也看到了她。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咳…”林玄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丝讥诮,“苏大小姐,雨停了?是打算进来参观一下我这‘反派’的窝棚有多破败,还是终于想通了准备打道回府?”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向门口那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少女。
苏晚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林玄话语里那赤裸裸的排斥和讽刺。她抿紧了冻得发白的唇,没有回答林玄刻薄的问题,也没有退缩。只是默默地将门推开了一些,侧身走了进来。
她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进来后,她反手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面带着水汽的冷风。目光快速扫过这间简陋到极致的小屋:一张破床,一张瘸腿的桌子,两把摇摇晃晃的凳子,墙角堆着一些杂物,地面是坑洼的泥地,角落里甚至能看到几簇顽强生长的、不知名的杂草。这就是林玄现在的“家”。
她带来的那个青布包袱,此刻就放在门边的地上,同样沾满了泥水。
苏晚晴的目光最终落回林玄身上,看着他裹在旧被子里,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沉寂的死水和冰冷的嘲弄。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林玄哥哥,你感觉怎么样?昨夜……是不是又疼得厉害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感觉?”林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感觉好极了。经脉寸断,灵海枯竭,像个漏风的破口袋,动一动就痛得死去活来,连呼吸都费劲。苏大小姐想体验一下吗?”
他每说一句,苏晚晴的脸色就白一分。她垂下眼帘,避开他锐利如刀的目光,沉默地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破旧的陶土药罐和一个同样布满裂纹的粗陶碗,旁边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材——这是林家昨天勉强送来的、最廉价的疗伤草药。
苏晚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药罐。她的动作有些生疏,显然从未做过这种粗活。她拿起水瓢,从旁边一个积了半桶浑浊雨水的水桶里舀了些水,倒进药罐。然后打开油纸包,将里面黑乎乎、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草药一股脑倒了进去。
林玄冷眼看着她笨拙的动作,忍不住再次开口,语气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苏大小姐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还是省省力气吧。这些下等货色,就算熬干了罐子,也治不好我的伤。何必白费功夫,徒增笑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那身湿透的衣裙和冻得发青的手,“有这闲心,不如想想怎么把自己弄干,别到时候冻病了,还得我这个‘废人’反过来‘照顾’你这位苏家‘前’大小姐。”
苏晚晴捏着油纸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林玄话语里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自暴自弃。她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拿起两块火石——这也是墙角杂物堆里翻出来的。
她蹲在屋子中央一块相对干燥的地面上,尝试着生火。纤细的手指笨拙地捏着火石,用力碰撞。
咔哒…咔哒…
火星零星地溅落在她准备好的、一小撮同样有些受潮的枯草上,却总是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
一次,两次,三次……
枯草纹丝不动,连一丝火苗都没有燃起。反而因为用力过猛,一块火石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掉在泥地上。
屋内只剩下火石单调的碰撞声和林玄压抑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呼吸声。
苏晚晴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杂着未干的雨水,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的鼻尖也沾上了一点黑灰,配上那双因为失败而微微泛红、却依旧倔强地抿紧的唇,显得既狼狈又……有点滑稽。
林玄躺在床上,冷眼旁观着这场“生火闹剧”。看着她一次次失败,看着她沾上黑灰的鼻尖,看着她冻得微微发抖却依旧不肯放弃的样子,那股烦躁的郁气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盛。
“够了!”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的嘶哑,“苏晚晴!你到底想干什么?看我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很有趣吗?还是你觉得,你这位天之骄女屈尊降贵地来照顾我这个废人,就能显得你多么高尚,多么与众不同?”
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牵扯得断骨处又是一阵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语气却更加尖刻:“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心!我不需要!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走出这个院子,回你的苏家去!而不是在这里笨手笨脚地生不着火,给我徒增笑料!”
尖锐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向蹲在地上的少女。
苏晚晴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捏着火石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一滴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她面前那堆顽固的枯草上。
沉默在破败的小屋里弥漫,沉重得令人窒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苏晚晴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林玄,目光只是落在那两块冰冷的火石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后的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然而,就是这种平静,反而让林玄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她伸出手,不是去擦脸上的黑灰或水渍,而是再次,异常坚定地,捡起了那两块火石。
咔哒!咔哒!
碰撞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用力,更加急促。
火星如同被激怒的萤火虫,疯狂地溅射出来。终于,一点微弱的火苗,在潮湿的枯草堆里顽强地跳跃了一下!
苏晚晴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点光亮!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用双手拢住那一点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凑近枯草堆最干燥的中心,轻轻地吹着气。
呼……呼……
细弱的气流拂过,火苗挣扎着,舔舐着干燥的草茎,终于“噗”的一声,彻底燃烧起来!橘红色的温暖火光跳跃着,驱散了小屋一角令人心悸的阴冷和黑暗,也映亮了苏晚晴那张沾着黑灰、却因这小小的成功而微微亮起的脸庞。
火光映照下,她额前凌乱的湿发贴在颊边,鼻尖那点黑灰显得更加醒目,嘴唇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却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得意,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专注于眼前这堆小小的、来之不易的火焰。
她成功了。
用最狼狈的姿态,最笨拙的方式,点燃了这破院里的第一缕希望之火。
林玄后面更刻薄的、带着自毁倾向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那跳跃的火光,看着火光中少女专注而平静的侧脸,看着她鼻尖那点可笑的黑灰……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堵在胸口,让他烦闷无比,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猛地别过头,不再去看那刺眼的火光和那个固执的身影,只留给苏晚晴一个冰冷而抗拒的后脑勺。
“哼。”一声短促的冷哼,算是回应。
苏晚晴仿佛没听到他的冷哼。她只是专注地将几块相对干燥的柴火小心地架在火堆上,看着火焰稳定下来,才将那个装着药材和水的破陶罐架在了火上。
很快,一股更加浓郁、也更加苦涩的草药味道在小屋里弥漫开来,盖过了之前的霉味。陶罐里的水开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苏晚晴默默地守在火堆旁,时不时用一根捡来的细木棍搅动一下罐子里的药汤。跳跃的火光在她沾着黑灰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她不再试图和林玄说话,只是安静地做着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小屋陷入了另一种沉默。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药汤翻滚的咕嘟声,以及林玄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药似乎熬好了。苏晚晴用一块破布垫着,小心地将滚烫的陶罐从火上端下来。黑色的药汁在破陶碗里翻滚,散发着令人望而却步的苦涩气味。
她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汤,走到林玄床边。碗沿很烫,她的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
“药……熬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将碗递到林玄面前。
林玄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仿佛睡着了。
苏晚晴端着碗,静静地站在床边。时间一点点流逝,碗里的热气渐渐变少,苦涩的味道却更加凝实。
就在她以为林玄不会理睬,准备默默将碗放下时——
一只瘦削得骨节分明、微微颤抖的手,从旧棉被里伸了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烦躁,一把抓住了那碗滚烫的药汤!
碗很烫,烫得林玄的手指瞬间蜷缩了一下,但他没有松开。
他依旧没有看苏晚晴,只是猛地一仰头,将那碗黑如墨汁、苦到极致的药汤,如同灌毒酒一般,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滚烫的药汁灼烧着喉咙,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和胃里炸开,恶心得他几乎立刻就要吐出来。身体里那无时无刻不在的剧痛,似乎被这极致的苦涩和滚烫短暂地麻痹了一瞬。
“砰!”
空碗被林玄粗暴地丢回苏晚晴手中的托盘里,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喝完了。”他沙哑地说,声音里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重新重重地躺了回去,用被子蒙住了头,只留下一个抗拒的轮廓,“现在,苏大小姐可以出去了吧?我这‘反派窝棚’地方小,容不下您这尊真神。”
被子下,他的眉头死死拧紧,胃里翻江倒海,喉咙火辣辣地疼。但那碗苦得令人发指的药,似乎也短暂地压下了经脉里那磨人的钝痛。
苏晚晴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又看了看床上那个蒙着被子、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身影。她沉默地端起托盘,转身走向门口。
走到门边时,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持:
“我就在外面。”
说完,她推开门,端着空碗走了出去,并将门轻轻掩上。
门外,天色依旧阴沉。院子里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泥泞不堪。那个沾满污泥的青布包袱还躺在原地。
苏晚晴站在屋檐下,看着这片破败荒凉的小院。初冬的冷风吹过她湿透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抱紧了双臂,目光扫过院墙角落堆积的枯叶和烂木头,扫过那几块歪斜的、布满青苔的石头,最终停留在院墙根下一小块相对平整、但同样布满碎石瓦砾的空地上。
她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满院的破败,却没有多少绝望。反而,一种近乎执拗的规划光芒,在她眼底深处悄然亮起。
破屋之内,林玄猛地掀开蒙头的被子,大口喘着气,仿佛要将那令人窒息的苦涩和某种更沉重的情绪一并呼出。他瞪着布满蛛网的房梁,眼神空洞而冰冷。
“疯子……”他喃喃自语,声音低不可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苏晚晴……你就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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