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纺织厂的汽笛声刺破晨雾时,沈砚秋正跟着萧凛穿过布满铁锈的铁门。三百台英国产纺织机在厂房里轰鸣,棉絮像雪片般漂浮在空气中,女工们佝偻的脊背在传送带间起伏,活像一群被抽去骨头的虾米。
"新来的?"粗壮的监工王大麻子斜睨着她,指甲缝里嵌着黑垢,"手伸出来。"
沈砚秋将手递过去,掌心的薄茧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王大麻子嗤笑一声,用牛皮带抽了下她的手背:"细皮嫩肉的,怕是来镀金的吧?"
她咬着牙没吭声,身后的青梧却忍不住往前一步。萧凛及时按住她,塞给王大麻子两块大洋:"我表妹从乡下过来,不懂规矩,还望麻哥照应。"
王大麻子掂量着银元,小眼睛在沈砚秋身上打转:"跟我来。"
穿过闷热的染坊,沈砚秋看见墙上贴着"增产报国"的标语,墨迹未干处却用炭笔描着个歪歪扭扭的骷髅头。记忆突然闪回父亲书房,那些被锁在保险柜里的账本,每笔布料交易后面都跟着奇怪的符号,如今想来,或许正是鸦片走私的暗码。
"这是你的机位。"王大麻子指着一台布满油渍的织机,"每天十二小时,少织一寸布,就等着挨鞭子吧。"
他转身时,沈砚秋看见他后颈纹着朵东洋菊——与苏曼殊旗袍上的胸针一模一样。心脏猛地一缩,她假装整理围裙,从袖中摸出陆承泽给的黄铜顶针——那里面藏着微型录音蜡筒。
"我叫春桃。"旁边机位的女工探过头,梳着齐耳短发,袖口补着细密的针脚,"看你手这么巧,以前是做绣活的吧?"
沈砚秋点点头,注意到春桃手腕上戴着串褪色的红绳,绳结样式与母亲教她的平安结如出一辙。织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噪音,春桃熟练地拆开齿轮,从里面掏出团缠绕的棉纱:"王大麻子总往我们机子里塞废料,想扣工钱呢。"
正说着,王大麻子拽着个小姑娘走来,皮靴踩在棉絮上发出噗噗声:"小莲,说!谁教你偷布料的?"
小姑娘吓得瑟瑟发抖,手指指向春桃:"是...是她让我..."
春桃猛地站起来,织梭掉在地上:"你胡说!"
沈砚秋捡起织梭,触到上面黏着的鸦片膏痕迹。她突然想起陆承泽的话——周家在纺织厂用废料夹带鸦片,而王大麻子后颈的东洋菊,正是日本特高课的标记。
"搜她的柜子!"王大麻子挥着皮带。
春桃脸色煞白,下意识护住身后的木柜。沈砚秋突然拉住王大麻子的胳膊,用织梭挑起他袖口:"麻哥这手表真别致,是东洋货吧?"
王大麻子猛地甩开她,手腕上的樱花纹银表在灯光下闪了闪。就在这时,厂房深处传来惊呼:"不好了!李姐晕倒了!"
人群瞬间围过去,沈砚秋趁机打开春桃的柜子,里面只有半块干硬的窝头和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抱着婴儿,背景是沈家旧宅的门楼。
"她是我娘。"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在沈府当绣娘,后来不明不白就没了..."
沈砚秋的心脏像被攥紧。母亲的梳妆匣里,确实有张与绣娘们的合影,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眉眼与春桃极为相似。难道春桃就是母亲当年救下的弃婴?
"都围在这儿干什么!"陆承泽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砚秋转头,见他穿着白大褂,提着医药箱穿过人群。金丝眼镜在蒸汽中蒙上薄雾,他蹲下身检查晕倒的女工,手指按在对方腕脉上:"慢性汞中毒,是染缸的问题。"
王大麻子脸色骤变:"你胡说!我们用的都是英国染料!"
陆承泽冷笑一声,从药箱里拿出个玻璃管,蘸了蘸女工嘴角的白沫:"汞含量超标十倍,你说这染料是哪儿来的?"他忽然抬头,目光扫过沈砚秋,"把染缸的样品给我拿过来。"
沈砚秋会意,假装去取样品,实则绕到染缸后面。缸底沉着层黑色粉末,她用顶针刮了些藏进袖管,却在转身时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
"小心点呀妹妹。"甜腻的声音带着昆曲腔调。
沈砚秋抬头,看见个穿碎花旗袍的女人,鬓边别着朵新鲜的东洋菊,正是苏曼殊。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与继母的那只极为相似,在蒸汽中泛着幽光。
"你是新来的吧?"苏曼殊扶着她的胳膊,指尖却在她腰间的翡翠镯子上轻轻一按,"这镯子真漂亮,跟我家传的那只很像呢。"
沈砚秋猛地后退,撞到身后的染缸。苏曼殊笑得温婉,眼神却像毒蛇般阴冷:"妹妹若是想家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女工宿舍最里面那间。"
她转身时,旗袍开叉处露出半截枪套——里面插着的,正是昨晚继母用过的勃朗宁。
"样品呢?"陆承泽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沈砚秋回过神,将顶针里的粉末倒进玻璃管。陆承泽对着光看了看,突然脸色一变:"这不是普通的汞,是混了鸦片渣的工业废料!"
人群顿时哗然。王大麻子拔腿就跑,却被萧凛堵在门口。陆承泽按住沈砚秋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苏曼殊是冲着图纸来的,春桃的母亲当年就是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才被灭口。"
他的呼吸带着薄荷味,驱散了染坊里的恶臭。沈砚秋望着苏曼殊消失的方向,想起她按在翡翠镯子上的指尖,那力道分明是在试探镯子的真伪——难道继母的镯子也是周家的东西?
"都回工位去!"陆承泽提高声音,"从今天起,我就是厂里的驻厂医生,谁要是再出了事,唯王大麻子是问!"
工人们渐渐散去,春桃却突然抓住沈砚秋的手:"我娘死前,说要把这个交给沈家小姐..."她从发髻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枚断齿的木梳,梳背刻着个模糊的"沈"字。
沈砚秋接过木梳,触感粗糙却异常熟悉。母亲的梳妆匣里,确实有把断了齿的木梳,是她儿时最喜欢的玩具。原来春桃的母亲就是当年在沈府当绣娘的张妈,母亲落水那天,正是张妈最后见过她。
"张妈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沈砚秋的声音发抖。
春桃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说看见周府的人往黄浦江里扔箱子,第二天就...就失足掉进了染缸..."
染缸里的黑水在眼前翻涌,沈砚秋仿佛看见母亲和张妈绝望的脸。陆承泽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先把证据藏好,晚上我在仓库等你。"
他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织机,露出里面藏着的电台天线。沈砚秋这才明白,陆承泽不仅是医生、地下党,更是在周家眼皮底下编织情报网的蜘蛛。
夜幕降临时,纺织厂变成钢铁丛林。沈砚秋揣着顶针里的鸦片渣和木梳,悄悄溜向仓库。月光从破窗照进来,照见陆承泽正在拆解一台老式收音机,零件在帆布上摆成奇怪的图案。
"周家用纺织厂的废料提炼鸦片,再通过德国货轮运到东北。"他头也不抬地说,"你父亲的图纸里,藏着改良纺织机的方案,能让他们的走私效率提高十倍。"
沈砚秋将顶针里的粉末倒在纸上,黑色的渣子里果然混着细小的鸦片颗粒。陆承泽拿出显微镜,镜片在月光下闪了闪:"看到这些晶体了吗?这是日本特高课特制的'福寿膏',比普通鸦片成瘾性高五倍。"
他忽然抬起头,眼中映着窗外的月光:"苏曼殊不仅是日本间谍,还是周仲麟的姨太太,当年就是她给你母亲下的。"
沈砚秋猛地攥紧木梳,断齿硌得掌心生疼。原来继母、周仲麟、苏曼殊,甚至王大麻子,全都是周家鸦片帝国的棋子,而她和死去的母亲、张妈,不过是棋盘上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卒子。
"我母亲和张妈..."她的声音哽咽。
陆承泽递给她一杯热水,玻璃杯上凝着水珠:"张妈死前藏了份账本在织机里,记录着周家十五年的走私账目。"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齿轮,"这是我从王大麻子办公室找到的,上面的花纹和你发簪里的图纸暗纹一致。"
沈砚秋接过齿轮,果然在齿牙间看到了熟悉的云纹。父亲的图纸不仅是纺织机蓝图,更是打开周家罪证的钥匙。
"周仲麟今晚可能会来工厂。"陆承泽忽然吹灭油灯,"他的夜游症越来越严重,总以为你还在他身边。"
话音未落,仓库大门被猛地推开。周仲麟穿着睡衣站在月光下,头发散乱,手里挥舞着沈父的怀表:"砚秋!你躲在哪儿?"
他的眼神涣散,脚步虚浮,像个控的木偶。沈砚秋下意识后退,却被陆承泽拽到身后。周仲麟嗅着空气,突然扑过来:"我知道你在这儿!你身上的香味...和我娘的一样..."
陆承泽猛地扣住他的手腕,用针灸针扎进他的人中点:"周仲麟,醒醒!"
周仲麟却突然狂笑起来,怀表掉在地上打开,露出里面镶嵌的鸦片膏:"我娘说了,只要吸了这个,砚秋就会回到我身边..."他抓起膏体就要往嘴里送。
沈砚秋突然想起母亲信上未写完的话——"周老太太...鸦片..."她猛地夺过怀表,将鸦片膏倒进旁边的煤油灯:"你母亲才是害死我母亲的真凶!"
周仲麟愣住了,眼神瞬间清明了片刻:"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苏曼殊的笑声:"好一出兄妹情深啊。"她举着枪走进来,东洋菊胸针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把图纸交出来,我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陆承泽将沈砚秋护在身后,手术刀在手中划出寒光:"苏曼殊,你以为周家真的信你?"
苏曼殊轻笑,枪口却稳稳地指着沈砚秋:"至少他们比你们这些地下党聪明。"她忽然用日语说了句什么,仓库屋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
沈砚秋抬头,看见几个黑影正顺着房梁滑下,手里拿着日本武士刀。陆承泽突然推了她一把:"走!从密道走!"
他扔出烟雾弹,拽着周仲麟与杀手缠斗。沈砚秋趁机躲进墙角的煤堆,想起春桃说过,张妈藏账本的织机是三号机位。她摸黑跑到车间,找到那台布满蛛网的旧织机,在齿轮缝隙里摸索着。
指尖触到硬物的瞬间,身后传来枪响。苏曼殊的枪口冒着烟,旗袍上溅着血迹:"找到了吗?"
沈砚秋握紧怀里的铁盒,那是张妈藏的账本。苏曼殊步步紧逼,东洋菊胸针在黑暗中像只发光的眼睛:"其实你母亲死前,我让她听了段昆曲,《牡丹亭》里的《惊梦》,你想不想听听?"
她轻轻哼唱起来,声音甜腻却带着诡异的魔力。沈砚秋感觉头晕目眩,眼前浮现出母亲落水的画面,还有张妈被按进染缸的绝望。
"把账本给我。"苏曼殊的声音像毒蛇吐信。
就在沈砚秋意识模糊之际,一只手突然抓住苏曼殊的手腕。周仲麟眼神凶狠,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不准...伤害她..."
苏曼殊惊讶地瞪大眼,试图挣脱,却被周仲麟死死咬住胳膊。沈砚秋趁机打开铁盒,里面果然是本泛黄的账本,每一页都记录着周家与日本人的鸦片交易。
"快走!"陆承泽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
沈砚秋抓起账本,跟着他冲进密道。身后传来周仲麟的惨叫和苏曼殊的咒骂,还有纺织机轰然倒塌的巨响。密道尽头是条污水渠,与十六铺码头的水道相连。
"周仲麟他..."沈砚秋回头望去。
陆承泽拽着她跳进渠水,冰冷的污水再次淹没口鼻:"他中了苏曼殊的催眠术,暂时没事。"他顿了顿,在水中握紧她的手,"但我们得尽快离开上海,周老太太己经调动了军队。"
污水渠里漂着碎布和木屑,沈砚秋望着头顶掠过的月光,想起周仲麟最后清醒的眼神,还有苏曼殊哼唱的《惊梦》。她知道,这场在纺织厂里的短暂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周家的黑暗势力,己经像织机上的经纬线,将整个上海都笼罩其中。
当他们从污水渠爬出来时,黎明的第一缕光正照亮黄浦江面。陆承泽指着远处一艘挂着法国国旗的货轮:"那是去香港的船,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
沈砚秋点点头,握紧怀里的账本。江水在脚下奔腾,仿佛在诉说着无数冤魂的呐喊。她知道,离开上海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会带着这些罪证回来,让周家的罪恶暴露在阳光之下,为母亲和所有受害者讨回公道。
而在不远处的纺织厂废墟上,苏曼殊正擦拭着枪上的血迹,东洋菊胸针在晨光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她望着货轮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这场猫鼠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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