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那扇象征囚禁的门锁，“咔哒”一声被打开。第六天的晨光，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刺眼的亮度，涌入陆星野昏暗的房间。陆振廷站在门口，脸上是惯常的严肃，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混杂着对儿子被构陷的轻微震动，以及对麻烦接踵而至的更深不耐。
“收拾一下，回学校。” 陆振廷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事情查清楚了，张浩然作弊，还伪造了东西构陷你。学校会处理他。你的处分…部分撤销。记过保留观察，竞赛资格…恢复，但要看后续表现和状态。” 他言简意赅，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没有道歉，没有安慰，只有冰冷的“处理结果”。
陆星野站在房间中央，脚下是尚未清理的狼藉碎片。他像一尊刚从长眠中惊醒的石像，僵硬地消化着父亲的话。作弊？构陷？处分撤销？竞赛资格恢复？这些词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失真而模糊。几天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感还残留在骨髓里，此刻突如其来的“平反”，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疲惫。
他张了张嘴，想问问“伪造了什么东西”，想问问“她怎么样了”，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己经转身离开，仿佛完成了一项令人厌烦的任务。陆星野看着门口那片刺眼的光亮，第一次觉得，走出这个房间，需要比被关进来时更大的勇气。外面的世界，是真相大白的阳光，还是另一个需要重新适应的、面目全非的废墟？
踏进校门的瞬间，陆星野就感受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粘稠的注视。目光不再是过去那种或崇拜或随意的扫视，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探究、迟来的同情、残留的惊疑，甚至还有一丝…尴尬？
“看，是陆星野…回来了？”
“嘘…小声点…听说他是被张浩然那个小人陷害的！”
“真的假的？那张照片和广播里的…”
“王阎罗都发公告了！张浩然作弊被抓，还伪造了陆星野的日记！太阴险了！”
“天啊，那林初夏那幅画…还有她撕画…”
“唉，真是…太乱了…”
窃窃私语如同细密的网，将他笼罩。他目不斜视，下颌线绷紧，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加快脚步走向教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未散的流言蜚语上。那些同情的目光，比之前的谩骂更让他无所适从。他不需要同情，他只想这一切快点过去。
走廊拐角，他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道视线。
林初夏刚从美术组办公室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硬纸筒，里面是卷起来的《星尘废墟》残骸。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死寂，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混乱和疲惫冲刷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的目光穿过稀稀落落的人群，落在了陆星野身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陆星野的脚步顿住了。他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怀中那个硬纸筒的形状——那是他噩梦的一部分，也是她痛苦的具象化。他看到了她指间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深色痕迹（星尘碎屑？），更看到了她眼中那片深沉的、他读不懂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波动？是愤怒？是茫然？还是…别的什么？
林初夏也看到了他。他瘦了些，轮廓更显锋利，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桀骜的眼睛，此刻像蒙尘的玻璃，透着一种被彻底打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脆弱。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短短几秒无声的对视。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又仿佛有无数未尽的言语和汹涌的情绪在无声地碰撞、撕裂。
最终，林初夏先移开了视线。她微微低下头，抱紧了怀中的硬纸筒，仿佛那是她最后的盾牌，侧身，沉默地与他擦肩而过。一缕极淡的、混合着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掠过陆星野的鼻尖，转瞬即逝。
陆星野僵在原地，首到那抹纤细沉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仿佛找回呼吸的能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刚才那短暂的对视，比禁闭室的黑暗更让他窒息。她眼里的疲惫和无声的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比“永远不见”的宣言更加冰冷，更加难以逾越。
“哐当！”
篮球空心入网的声音在空旷的体育馆里显得格外清脆。陆星野站在罚球线上，连续投了十几个球，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地板上。动作依旧标准，命中率也高，但眼神空洞，身体里仿佛缺少了那股燃烧的、一往无前的劲儿。
陈教练抱着手臂站在场边，眉头紧锁。他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也看了王阎罗的公告。他欣赏陆星野的天赋和拼劲，但这次事件带来的冲击太大了。
“停！” 陈教练喊了一声，走到陆星野面前，目光锐利如鹰，“资格给你拿回来了，陆星野。但我要的不是一个只会投篮的机器！告诉我，你心里的那团火呢？被那点破事浇灭了？”
陆星野抹了把汗，没有看教练，声音低沉：“…没。”
“没？” 陈教练嗤笑一声，“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魂不守舍！打篮球，心不在球场上，你就算技术再牛也白搭！下周就是和外校的对抗热身赛，那是你恢复资格后的第一场正名战！对手可不会因为你被冤枉了就对你手下留情！”
他指着球场：“现在，给我绕场二十圈变速跑！跑不完不准停！什么时候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跑干净了，什么时候再摸球！我要看到以前那个在球场上能把地板点燃的陆星野！否则，资格给你也没用！” 这是激将，也是考验。他需要确认，这个少年是否还有从废墟中站起来的勇气和力量。
陆星野咬了咬牙，没有争辩，转身冲上了跑道。脚步沉重，呼吸急促，汗水很快浸透了训练服。一圈，两圈…身体在机械地运动，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禁闭室的黑暗、父亲冰冷的话语、广播里可怕的“自白”、以及…刚刚走廊上，林初夏那疲惫麻木的眼神和她怀中那卷刺目的画布残骸…还有她指间那点深色的痕迹…那是什么？
他猛地想起图书馆事件后，在医务室隐约听到校医提过，她的掌心被铅笔磨破了…难道…？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和更深沉痛楚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脚下的跑道仿佛变成了荆棘丛，每一步都带来更深的刺痛。
林初夏独自坐在画室角落的矮凳上。面前的画架上夹着一张全新的、更大的画纸。地上摊开着那个硬纸筒，《星尘废墟》的残骸带着狰狞的裂口，无言地诉说着昨日的疯狂。
她没有看那残骸，只是低着头，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旧伤未愈的痂痕边缘，创可贴己经撕掉。她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下几粒几乎看不见的、深灰色带着金属冷光的碎屑——那是昨天撕画时迸射嵌入皮肉的“星尘”。
很痛。细小的、持续的刺痛感。她将它们轻轻放在一张干净的调色纸上。灯光下，这些来自毁灭废墟核心的微小颗粒，折射出冰冷而固执的光芒。
她拿起一支全新的、削得极尖的炭笔，没有犹豫，笔尖重重落在雪白的画纸上。不是狂乱的涂擦，而是极其精准、冷静地勾勒出一个形状——一只摊开的、掌心向上的手。手的轮廓线有些微的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突出，掌心中央，是一片象征伤痕的、深色的、带着细微纹理的阴影。
然后，她停下笔，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粒“星尘”碎屑，蘸取一点点透明的凝胶，极其精准地，将它嵌入了掌心伤痕阴影的中心位置。
一点冰冷、尖锐、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星光”，在苍白的画纸上，在那片象征着创痛的阴影中心，骤然亮起。
林初夏凝视着这一点微光，眼神依旧疲惫，深处却涌动着一股无声的、近乎偏执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废墟可以被撕毁，伤痕可以被描绘，但有些东西，即使冰冷尖锐，即使带来刺痛，也顽固地存在着，无法被彻底抹去。它就在那里，是毁灭的残骸，亦是…某种无法命名的证明。
放学铃声响起。
陆星野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走出体育馆，浑身湿透，肌肉酸痛，但眼神里那层浓重的麻木似乎被剧烈的运动撕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压抑的、翻腾的情绪。陈教练最后的话还在耳边：“对抗赛，证明给我看！”
他走向车棚，却在必经的林荫道上，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初夏背着画板，抱着那个装着画布残骸的硬纸筒，独自一人走着，脚步有些慢，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陆星野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沉默地跟在后面。没有上前，也没有刻意隐藏。只是看着她微微低垂的头颈，看着她抱着硬纸筒显得有些吃力的手臂，看着她脚下被拉长的、孤寂的影子…心脏像是被浸满了水的海绵，沉重而酸涩。
他想开口。想叫她的名字。想问问她的手怎么样了。想为图书馆的失控道歉——不是为了处分，不是为了竞赛，仅仅是为了那一刻，他亲手撕碎的，不仅仅是她的画。可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跑道上吸进的灰尘，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道歉有什么用？“对不起”三个字，在满地废墟和那幅被撕裂的《星尘废墟》面前，苍白得可笑。
林初夏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和脚步声。她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停，也没有回头。她只是将怀里的硬纸筒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抵御一切的堡垒。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靠近，又在脚下交汇成一片模糊的暗影，随即又随着步伐错开。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归途上。距离如此之近，又仿佛隔着一片布满荆棘与冰冷星尘的、刚刚经历浩劫的荒原。
陆星野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试图寻找昨天看到的深色痕迹。林初夏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保护掌心那看不见的、带来刺痛也带来冰冷光芒的伤口。
他们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误解被澄清后的尴尬。是图书馆的纸屑，是禁闭室的黑暗，是广播里的“自白”，是画展上的撕裂，是掌心的伤痕与星尘…是这一连串事件叠加后留下的、深不见底的情感沟壑和信任废墟。
如何跨越？何时跨越？是否还能跨越？夕阳沉默地沉入地平线，没有给出答案。只有沉默的脚步和怀中那卷无人知晓内容的画作（那只嵌着星尘的手），在暮色中诉说着未尽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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