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过的校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粘稠的、无声的窥探。林初夏走进教室的瞬间,原本喧闹的课间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像细密的针,扎在她的手腕淤青上,也扎在她试图维持平静的面具上。窃窃私语如同沼泽里冒出的气泡,在死寂的间隙里破碎又重生。
“听说了吗?陆星野他妈…”
“…画手?什么意思?变态啊?”
“张浩说那画稿是遗作…真的假的?”
“林初夏手腕那伤…啧啧,看着就疼…”
李薇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夸张的担忧:“初夏,你没事吧?昨天吓死我了!陆星野他…没对你怎么样吧?他那个眼神…天啊!”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初夏的手腕。
初夏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用那点锐痛强迫自己忽略周遭的一切。她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将书包塞进桌肚,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无形的利刃。她不敢去看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陆星野的座位。从昨天下午离开操场后,他就没再出现过。
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像一座沉默的、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堡垒。桌面上甚至没有留下一本书,一支笔,干净得如同从未有人使用过。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汗水的冷冽气息,无声地宣告着他的缺席,也加剧着流言的发酵。
张浩坐在后排,眼神躲闪,不复昨日的嚣张。当有人试探性地问起“晚晴”和画稿的事,他立刻烦躁地挥手:“不知道!别问我!晦气!” 仿佛急于撇清关系。
初夏拿出课本,强迫自己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然而,那些铅字在眼前晃动、扭曲,最终都变成了画室里满地狼藉的画稿,变成了陆星野后背洇开的血迹,变成了他消失在雨幕中那孤绝疲惫的背影,变成了张浩手中那两张在雨水里模糊交融的速写…
手腕的淤青在衣袖的摩擦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噩梦。
午休时分,初夏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令人窒息的教室。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却像有自我意识般,再次走向了旧教学楼的方向。那里虽然弥漫着陈旧的痛苦,却也是唯一一片暂时远离喧嚣窥探的“净土”。
然而,还未走近,一种异样的、巨大的轰鸣声就撕裂了旧楼区的宁静!
“轰隆!哐当——!”
金属撞击、砖石碎裂的噪音如同沉闷的雷暴,一声声砸在耳膜上,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初夏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转过墙角——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旧教学楼后方那片区域,尘土漫天飞扬!一台巨大的、黄色的推土机,如同钢铁巨兽,正挥舞着它沉重的金属铲斗,粗暴地、毫不留情地撞击着旧画室所在的那一排附属平房的墙壁!
砖块和水泥如同脆弱的积木般簌簌落下!木质的窗框被轻易折断!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厚重木门,此刻被挤压得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呻吟!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卡在初夏喉咙里。
画室!陆星野“归”她的画室!那里面还有满地属于他和他母亲的画稿废墟!还有那个上锁的铁柜!
她看到几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人站在推土机旁指指点点,似乎在进行拆除作业。学校的两个后勤老师也在现场,拿着图纸,脸上是公事公办的漠然。
“动作快点!这块地校庆前要清理出来做停车坪!” 一个后勤老师对着对讲机喊道。
推土机再次轰鸣着前进!巨大的铲斗狠狠撞向画室的侧墙!
“轰——哗啦!”
墙壁被破开一个大洞!烟尘弥漫!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气味瞬间从破洞中汹涌而出!不是灰尘,而是…**松节油**!浓烈、苦涩、仿佛被封存了无数岁月、骤然获得释放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颜料、木头腐朽和陈旧纸张的气息,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名为“毁灭”的风暴!
初夏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画稿碎片,混合着尘埃和松节油的分子,在破洞处喷涌而出,又在推土机的轰鸣和铲斗的碾压下,无声地化为齑粉!那是苏晚晴的“晚霞”,是陆星野的星空,是他废弃的机械齿轮和燃烧森林,也是那张被“补完”的、画着她护住画具的手的速写…
松节油的气味如同葬礼上的哀乐,弥漫在飞扬的尘土中。
就在初夏被这毁灭的景象和浓烈的气味冲击得无法动弹时,一个身影如同失控的炮弹,猛地从她身侧的巷道里冲了出来!
是陆星野!
他显然也是被轰鸣声引来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的青影浓重,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的凶兽!他根本没看初夏,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定在那台正在摧毁画室的推土机上,锁定着那个破洞!锁定着从破洞里弥漫出的、浓烈的松节油气息!
“住手!!”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咆哮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台轰鸣的钢铁巨兽!
“喂!那学生!危险!停下!” 一个工人发现了他,厉声喝止!
陆星野充耳不闻!他眼中只有那个破洞,只有里面正在被碾碎的废墟!他猛地加速,试图从推土机侧面冲过去,扑向那个破洞!
“拦住他!” 后勤老师也慌了神。
两个离得近的工人立刻上前阻拦!
“滚开!” 陆星野暴怒地嘶吼,像一头红了眼的困兽,挥舞着手臂狠狠推开挡路的工人!他的动作带着一股不要命的蛮力,其中一个工人被他推得踉跄着摔倒在地!
但这一耽搁,推土机的铲斗再次高高扬起,对准了画室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不——!!!” 陆星野目眦欲裂!他看到了!透过那个破洞,他看到了画室内部!满地狼藉的画稿在震动中飞舞,像濒死的蝴蝶!而角落里,那个深绿色的旧铁皮柜,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那是他母亲的遗物!那里面锁着他仅存的、关于母亲才华的证明!
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撞开另一个试图抓住他的工人,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破洞!
就在这时——
初夏也动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那浓烈的松节油气味刺激了她,也许是陆星野那绝望的冲锋触动了她,也许仅仅是为了守护那片废墟里唯一被郑重“托付”给她的东西——那个上锁的柜子!
她比陆星野离画室后墙更近!在陆星野被工人缠住的瞬间,她像一只灵巧却决绝的鹿,猛地从推土机的另一侧,朝着那个被撞开的破洞冲了过去!
烟尘扑面而来,呛得她剧烈咳嗽!松节油的气味浓得几乎让她窒息!她眯着眼,在飞舞的纸屑和尘土中,精准地扑向了角落那个在震动中微微摇晃的旧铁皮柜!
她用尽全身力气,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地抱住了那个冰冷沉重的铁柜!仿佛抱住了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
“哐当——!!!”
推土机巨大的铲斗,就在她扑到铁柜后的下一秒,重重地砸在了画室的门框和临近的墙壁上!
整个平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砖石如雨点般落下!一根断裂的木梁擦着初夏的后背砸在地上,碎木屑溅了她一身!
烟尘彻底淹没了破洞内的景象!
“初夏!!” 混乱中,似乎传来李薇或者其他闻声赶来的同学惊恐的尖叫。
陆星野也终于挣脱了工人的阻拦,冲到了破洞前!烟尘弥漫,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蜷缩在角落、死死抱着铁柜的身影!
“你…” 他嘶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推土机终于在后勤老师气急败坏的叫停声中熄了火。现场一片狼藉。画室所在的那排平房,半边己经坍塌,剩下的部分也摇摇欲坠,如同被啃噬过的残骸。烟尘在阳光下缓慢沉降。
两个工人骂骂咧咧地将灰头土脸、手臂被碎砖划破了几道口子的初夏从破洞的废墟里拖了出来。她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旧铁皮柜,柜子上沾满了灰尘和她的血迹。
“你不要命了?!” 后勤老师又惊又怒。
初夏剧烈地咳嗽着,松开铁柜,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在发抖。她顾不上手臂的疼痛,目光下意识地寻找陆星野。
陆星野就站在几步之外。烟尘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正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未消的暴怒,有劫后余生的惊悸,有对她不要命行为的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的茫然。他的目光扫过她手臂的伤口,扫过她沾满灰尘和血迹的狼狈样子,最终落在了那个被她拼死护住的、同样沾满灰尘的铁皮柜上。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那紧握的、指关节发白的拳头,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后勤老师指挥着工人清理现场,处理危房。那个铁皮柜也被搬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初夏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手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走到那个被搬出来的铁皮柜前。柜子很沉,锁孔依旧紧闭。
她默默地,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黄铜钥匙——那枚陆星野塞给她、象征着画室“归属”的钥匙。钥匙的边缘,还残留着昨天沾染的、属于他的气息。
在陆星野死死盯着的目光下,初夏走到他面前。她没有看他愤怒而复杂的眼睛,只是低着头,伸出手,将那枚钥匙,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陆星野那只紧握的、指关节发白的手心里。
冰凉的金属触碰到他滚烫的掌心。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那一片倒塌的废墟,没有再看那个沉默的铁柜,也没有再看身后那个如同雕像般僵立的少年。她拖着疼痛疲惫的身体,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松节油、灰尘和血腥味的、彻底的废墟。
钥匙归还。
画室己毁。
那场始于篮球与画具的战争,似乎终于在这片真实的废墟之上,落下了它沉重而滚烫的、名为沉默的帷幕。只留下身后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松节油气味,如同葬礼后无法散尽的余烬,在午后的阳光下,无声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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