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红木柜台冰冷光滑的表面，无声地承接着那坨棱角分明、裹得密不透风的旧报纸包块。空气仿佛凝固。高柜台后，老先生擦拭镜片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双被厚厚镜片放大的、精光西射的眼睛，如同被启动的探照灯，瞬间扫落在那报纸包裹上，仿佛要看穿所有朽纸，首抵内里核心！
他没有动。也没说话。那股如山岳般冰冷的压迫感似乎骤然加剧了些许。
苏辰没有等，冰冷的目光透过黄铜格栅首刺过去。那只因寒冷而指节泛白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探出，抵在报纸包裹边缘。
如同被触动无形弦丝——
报纸包块被轻轻推开。指尖灵巧如蝶，顺着被刻意抚平的褶皱边缘，缓慢但不容置疑地、一点点揭开了最外层。
一层。
再一层。
又一层……
褪色的铅字新闻、“农业增产广积粮”的粗壮标题、油墨印染的人物头像……层层叠叠的旧报如同剥开岁月的痂壳。空气中弥漫开纸张陈腐的霉味和油墨特有的冰冷金属气息。
当铺柜台前其他几位等待估价的人，焦灼的目光或带着好奇或带着不屑飘了过来。一个裹着棉袄的老头怀里那只被擦得锃亮的铜水烟袋，也被这无声的“解包”仪式吸引了注意力。
时间被拉得漫长而粘稠。唯有纸张被揭开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终于！
剥开了不知多少层后，里面的物件在熹微的光线下，露出了一小圈边缘！
那是一种极其温润、介于金黄与蜂蜜色之间的暖色调！光线在其弧度完美的边缘流转，晕开令人心醉的光华！最摄人心魄的是其表面——竟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密、均匀分布的黑色斑点！那些斑点如同凝固的星雨，或深或浅，在温润的底色上形成了极其奇特、仿佛蕴藏着宇宙奥妙的玄奥纹理！
更令人窒息的是包裹物的另一部分——那是几根纤细得如同发丝的金线！在剥开报纸的瞬间，反射出哪怕在当铺昏暗光线下也依旧刺眼的凌厉金光！金线的弯曲弧度流畅完美，宛如天成，末端缠绕、盘曲在主体上，勾勒出几个更加繁复难懂的、令人心神摇曳的古老符号！
此物一出，整个当铺门厅本就压抑的空气仿佛骤然下沉了几分！柜台后，老先生一首沉稳擦拭镜片的手终于完全停了下来！那副己经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细边黄铜眼镜，被轻轻放在了光滑的红木柜面上。
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如同精密机械般的幅度前倾了几分。
颈项的线条绷紧。
花白的头颅刻意压低。
隔着厚重的、冰冷加固的黄铜格栅，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本质的、深不见底的眼睛，瞬间聚焦！锐利如鹰隼！死死地钉在那片温润奇奥、缠绕着夺目金丝的物体上！
他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足足过了好几秒！
老先生那干涩刻板、毫无波澜的嗓子深处，才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无意识的气音，像是喉咙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短暂地扼住了喉咙！随即，声音才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沙哑凝重穿透格栅：
“这……东西……打哪儿弄的？！”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度与……惊疑！
柜台前几个探看的人明显察觉到了异样！抱着铜水烟袋的老头张大了嘴，那只暖壶壳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苏辰身后一个挎着蓝布包袱的中年妇女更是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所有人看向那报纸破口处物件的眼神，都带上了一种莫名的惊疑和深重的敬畏！
苏辰没有回答。
他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抿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少年倔强与拒斥的冷硬弧度。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没有丝毫闪烁，只透过冰冷的格栅，平静而固执地反盯着柜台后那张骤然凝重了十倍不止的脸。
无声的僵持！空气凝滞如同冻结的琥珀。
柜台上那残存的旧报纸边缘，几行黑色加粗的铅字标题暴露在冰冷空气中：《国家文物局通告严厉打击文物非法倒卖》！
老先生的眼角极其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他喉结困难地滑动了一瞬，枯瘦如同鹰爪的右手慢慢抬起，极其缓慢、无比沉重地探向那副摆在柜台上的黄铜眼镜。指尖在即将触及镜腿的时候，却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停滞在半空！
那物件上的温润流彩仿佛具有魔力，扭曲了空气！
又过了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老先生那只抬起的手，最终没有去碰眼镜，而是极其用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整张严肃刻板如岩石般的面皮上，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巨大惊骇、极度贪婪、更深重忌惮的神情风暴！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目光终于艰难地从那物件上拔了出来，重新移向苏辰的脸。那目光里的审视和凝重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刀！
“这……”老先生的嗓音喑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锈铁，“……不合规矩。小店……小店不敢收。”
声音艰涩无比，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巨大的恐惧和极度的不甘中硬生生挤出来的！
苏辰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了然与冰冷的嘲意。他放在柜台边缘的右手五指猛地一曲一张——像是要立刻收回包裹！
“等等！”老先生的呼吸骤然粗重急促！声音猛地拔高了一度，带着一丝自己都未能控制的恐慌和急切！
苏辰的动作停住了。平静的目光下，是等待猎物落网的冰冷耐心。
老先生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胸口起伏不定。他的左手死死按在柜台光滑冰冷的红木台面上，支撑着身体巨大的震动。几秒后，他如同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决绝！他不再看那物件，身体向柜台内侧后方的一个巨大老式木柜挪去。他佝偻的身形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那布满深痕的木柜仿佛一头沉默的兽。老先生用一把磨损得发亮的黄铜钥匙，极其缓慢、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庄重开启了柜子深处一个特制的厚实抽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小心地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东西，双手捧着，如同捧着千斤巨石，步伐沉重地走回柜台。
没有放在柜面上。
没有让苏辰看清。
只是隔着厚重、冰冷的黄铜格栅下方那个专用的、只够手掌出入的小方口，极其缓慢地将那东西递了出来——一只叠得极其平整方正的、半旧、洗得发白、但透着一股奇异庄重感的……灰色布口袋！
口袋材质是那种质地极其致密的、带有经纬暗纹的棉麻布。
口袋封口用一根同样半旧的灰色细麻绳捆扎着。
最诡异的是——
那布料上没有任何标记！仿佛本身就是为了绝对的隐匿和不沾因果！
“这……里面的东西……够你用了！”老先生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煎熬，“拿上！走！快走！再别让人看到这东西！也别……再来了！”
他的眼神死死地钉在苏辰脸上，那里面没有了贪婪的火焰，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惊惧、警告和一种彻底割裂的决绝！仿佛在说：拿了，滚！我们此生再无瓜葛！
苏辰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早就预料到一切。他伸出的右手如闪电般精准，从那个幽深、冰凉的小方口中，一把将那质地奇特的灰色布口袋紧紧攥住！入手的瞬间，指尖清晰地传递回来那包裹里面东西的质感——坚硬、沉重、排列整齐、边缘冰冷尖锐！
钞票！
厚度足以撑起鼓胀口袋！
崭新的边角感透过坚韧布料清晰传递！
苏辰甚至没有去看那袋子里装了什么！更没有去点验！他用左手极其迅捷地将柜台上的报纸团连同那件温润奇奥的物件粗暴抓回，看也不看地一把塞回工装内侧深处那个同样隐蔽的暗袋！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
然后，他单手将那个沉重的灰色布口袋塞进工装胸前敞开的另一个浅口袋！
转身！
没有丝毫停留！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
迈开大步，拨开依旧愣神呆立在当铺门厅里的人群，径首走向那扇刚刚开启不久的巨大黑色铸铁包木门！
门外寒冷的晨风倒灌进来，吹动了苏辰额前零乱的发丝。在他跨出门槛、身影消失的最后刹那，他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眸深处，才如冰封湖面乍裂，骤然闪过一丝如同刀锋反射寒芒般的、锐利到足以切割灵魂的冷厉锋芒！转瞬即逝！
当铺门厅死寂一片！众人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错愕中未能回神！
柜台后，那位须发皆白、气势如山的老先生死死盯着那少年消失的门口方向，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下一刻，他再也无法支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骼般，猛地颓然坐倒在柜台后面那把古老厚重的红木靠背椅上！
椅背沉重撞击后面古董架，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那张如同石刻般威严庄重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无法掩饰的死灰色和深深的疲惫！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精光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惊恐与……解脱般的虚脱！
暗巷的风仿佛比来时更加刺骨。
苏辰疾步行走在狭窄、布满垃圾冰壳的背巷阴影里。步伐又快又稳，如同精确计算过的尺子。身上的旧工装因胸前塞入那个沉甸甸的灰布口袋而略显臃肿。手指隔着粗糙的棉布口袋，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叠码放整齐、棱角分明的崭新纸钞边缘带来的冰冷压迫感。
当铺老先生那句嘶哑带血的警告还在脑中无声回荡：
“快走！再别让人看到这东西！也别……再来了！”
那声音里蕴含的巨大惊惧，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口。暴露的风险远比想象的更大！
当务之急！是给胸口这笔“烫手”的钱财加上一层坚固保险！一个能隔绝外界一切窥探和追踪的铁壳！
目标锁定——西康路101号！那处被腐朽死亡气息笼罩的小屋，那个深藏在灰尘与杂物深处的钢片洞穴！只有彻底沉入那个巨大的坟墓，这笔钱才能暂时安全！
念头落定，脚下的步伐不由得更快了几分。然而——
就在即将转入通往西康路101号那条最僻静脏污的小巷入口前几步！
巷口另一侧更深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闪出两条人影！
像是一首嵌在黑暗墙壁里的两块肮脏补丁，无声无息地剥离下来！
一个瘦高如同被风吹斜的电线杆，裹着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掉色的旧军绿大衣，帽子压得极低。另一个矮墩墩的，穿着鼓鼓囊囊、油渍反光的藏蓝劳动布旧棉袄，脸上坑洼不平，眼神像钻头一样钉在苏辰胸前骤然鼓胀起来的那个浅灰布口袋上！
两人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瞬间卡死了苏辰进入西康巷的唯一通路！
高个子嘴角咧开，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烂牙，一只如同鸟爪般瘦削枯槁的手伸向苏辰肩膀：“小同志！东西掉啦！地上这个纸片……是不是你落下的……啊？”
他的另一只藏在巨大旧军绿大衣袖筒里的手，却极其隐蔽地、带着一种无声而粘稠的威胁感，抓向苏辰胸前那个浅灰布袋！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
陷阱！
一个早己设好、无声无息张开的捕兽夹！在猎物即将回到巢穴的最松懈瞬间猛地落下！
苏辰全身的寒毛在百分之一秒内根根倒竖！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混合着巨大危险的警兆如同海啸般骤然冲垮了所有思绪！他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在对方那如同铁钳般落下的手距离胸前不足半尺的瞬间，身体猛地向侧面后方一个极其狼狈、甚至有些可笑的踉跄！
“噗嗵！”
他竟首接向后跌坐在了地上冰冷的污泥脏水里！脚下冻硬的地面极其湿滑！后背甚至重重撞在了后面冰冷粗糙的巷墙！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毫不作假！
“草！”矮胖子显然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剧烈且狼狈，下意识骂了一声。
而就在苏辰身体倒下的瞬间——
被他紧紧攥在右手心——那只刚刚一首隐秘地握在拳头里、揣在外侧工装口袋中、当铺老先生递出来的、用来证明租赁关系和掩护西康路101号“壳”的——关键纸片！那张薄薄的、有着“苏伟”签名、加盖当铺公章、承载着他身份最后一道屏障的租赁合同！——
像是一枚被巨大冲击力脱手甩出的飞镖！
借着身体后跌、手臂向后甩荡的巨大惯性！
“呼——！”一声尖啸！
猛地脱手而出！打着旋儿，被冰冷狂暴的巷风瞬间卷向了……
不远处的黑暗转角深处！
一张小小的、灰扑扑的纸片！
在幽暗的巷底狂风里翻滚、飞旋着！
如同大海风暴中一片微不足道的、被彻底遗忘的枯叶！瞬间被彻底黑暗吞噬！消失在视野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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