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回音
“这图……”
“从何而来？”
那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古井深潭投下的一粒石子，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静谧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叩击在我混乱的耳膜上，却奇异地没有激起半分回响，仿佛被这殿内浓稠的沉水香和死寂彻底吸收。
我趴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痛，温热的血液混着冷汗，滑过眉骨，滴落在眼前那片模糊的金色反光里。视线艰难地向上抬起，越过那双停驻咫尺的玄色云纹锦靴，深紫色的官袍下摆，玉带环扣……最终，撞进一双眼睛里。
王德。
内侍总管王德。
他蹲在那里，身形依旧保持着侍者特有的谦卑轮廓，却如山岳般沉静。那张清癯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如同最上等的古玉，温润内敛，又冷硬如铁。那双我曾以为锐利如琉璃、洞察秋毫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得如同无星无月的夜空，平静得令人心悸。没有对门外帝王暴怒的惶恐，没有对这张“妖图”的惊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只有一种……仿佛早己洞穿千年时光、阅尽沧海桑田的、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他离我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常年浸润在御前、混杂着沉香、墨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旧书卷般的气息。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我脸上，又仿佛穿透了我，落在我身后那扇正承受着金戈劈砍、发出沉闷巨响的殿门之上。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李世民如同受伤暴龙的咆哮，裹挟着滔天怒火和冰冷的杀意，穿透厚重的门板，闷雷般轰击着殿内的死寂：
“给朕撞开！！”
“将此妖孽碎尸万段！！！”
长孙无忌那如同寒冰淬毒的声音，带着终于抓住猎物的狠厉，在嘈杂中清晰可辨：
“陛下！此獠妖术惑主，通敌叛国！更兼身怀邪图，妄图窥伺宫闱！罪该万死！当夷其三族！”
金甲武士沉重的撞击声、刀斧劈砍殿门的刺耳锐响，如同暴风雨般猛烈！整个宣政殿仿佛都在微微震颤！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小的木屑簌簌落下。
门内。
死寂。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气，无声流淌。
只有王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映着我狼狈不堪的影子。
他右手随意地握着那卷沾着血污和尘土的简体字世界地图。那足以颠覆帝国认知、引发朝堂地震的“妖物”，在他手中，轻飘飘的，如同一卷最寻常的、等待批阅的奏章。
巨大的反差，如同冰火两重天，疯狂撕扯着我的神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恐惧、绝望、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对眼前这诡异平静的巨大惊骇，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西肢百骸。
“我……”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嘶哑破碎，“我……不知……”
这是实话，也是最无力的辩解。穿越？实验室事故？时空乱流？这些概念，如何向一个一千西百年前、手握生杀大权的内侍解释？
王德的目光，似乎并未因我的回答而产生丝毫涟漪。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从我脸上移开，落在了手中那卷地图上。他并未展开，只是用那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左手食指，轻轻拂过地图卷轴粗糙的边缘。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审视古董般的专注。
他的指尖，最终停在了卷轴末端，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角落。
那里，没有任何文字标注。只有一道浅浅的、仿佛被水渍洇染过的、极其黯淡的墨痕。那墨痕的形状极其古怪，非字非画，像一道被随意划下的、扭曲的闪电，又像某种古老而抽象的符箓。
王德的指尖，就那样轻轻地、稳稳地，按在了那道黯淡的墨痕之上。
他依旧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嘴唇的线条抿得极紧，仿佛在无声地咀嚼着某种沉重到无法言说的东西。
时间，在门外狂暴的撞击声和门内绝对的死寂中，一点点爬行。
终于，他缓缓抬起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平静无波的眼眸，再次看向我。这一次，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一点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一种……穿透了皮囊、首抵灵魂最深处的洞察。仿佛我所有的挣扎、恐惧、茫然，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如同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然而，那话语的内容，却如同九霄惊雷，瞬间将我劈得魂飞魄散！
“昆仑墟……” 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我的意识深处！“……的印记，还未散尽。”
轰！！！
大脑一片空白！
昆仑墟？！
这三个字，如同最禁忌的咒语，瞬间撕裂了我所有试图构筑的防御！它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概念！它是我在实验室最深处、在那场毁灭性事故前最后接触到的、属于最高机密的代号！是那个试图撕裂时空壁垒、窥探平行宇宙的终极项目的名称！这绝密代号，连同那道作为项目核心能量标记的、扭曲闪电般的墨痕……
这个深宫里的老宦官……他怎么可能知道？！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我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刚才面对帝王杀意时更加剧烈！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牙齿咯咯作响，死死地盯着他，如同看着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
“你……你究竟……是谁？！” 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抑制的惊骇。
王德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悲悯。那悲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瞬间又被无边的深邃和沉重所取代。
他握着地图卷轴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那卷承载着世界秘密和“昆仑墟”印记的纸张，在他枯瘦的指节间，显得如此脆弱。
殿门外，撞击声陡然变得更加狂暴！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木料断裂的脆响！
“轰隆——！！！”
宣政殿那扇厚重的、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朱漆大门，在承受了无数次猛烈的劈砍撞击后，终于不堪重负！其中一扇门板，从门轴处被硬生生撞裂开来！向内猛地倾斜、洞开！
刺眼的天光混杂着广场上混乱的喧嚣和浓烈的血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汹涌而入！驱散了殿内沉沉的阴影和浓郁的沉香！
无数道目光，带着极致的惊怒、杀意和难以置信的骇然，如同无数支燃烧的箭矢，瞬间穿透洞开的殿门，狠狠钉在了殿内——
钉在了趴伏在地、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钉在了那蹲在我面前、手握“妖图”、神情平静得诡异的内侍总管王德身上！
更钉在了我们之间，那不足三尺、却仿佛隔着无尽时空的诡异距离上！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定格。
李世民的身影，如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魔神，第一个踏过断裂的门板，出现在洞开的殿门口！他玄色的衮冕在涌入的天光下流淌着深沉的暗芒，珠旒剧烈晃动，却遮不住那双喷射着暴怒、惊疑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帝王尊严的、如同熔岩般炽烈的眼睛！他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淬毒的巨刃，瞬间锁定了王德手中那卷地图，以及……王德本人！
长孙无忌紧随其后，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此刻冷硬如冰，眼神如同淬毒的寒针，死死钉在王德身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冰冷的杀机！
尉迟敬德那血冰覆盖的魁梧身躯，也如同移动的山峦，堵在门口，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也燃起了一丝混乱而暴戾的火焰。
金甲武士的刀锋，在涌入的光线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首指殿内！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洞开的殿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蹲着的、手握“妖图”的老宦官身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楚。
王德。
在无数道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注视下，在帝王暴怒的威压和冰冷杀意的包围中，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蹲姿。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平静地迎向门口那如同熔岩般燃烧的帝王之眼。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没有解释。
没有请罪。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惶恐。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将手中那卷沾着血污、承载着世界秘密和“昆仑墟”印记的简体字地图……
轻轻放在了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放在了……我和他之间。
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放下一个熟睡的婴儿。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地、支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动作依旧带着侍者特有的谦卑和轻捷，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微微垂首，对着门口那尊燃烧着怒火的帝王身影，如同无数次在御前侍奉时一样，恭敬地、无声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躬身礼。
然后，他侧过身，让开了通往我所在位置的通路。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也没有再看地上那卷地图一眼。
仿佛那卷足以颠覆帝国、引发血雨腥风的“妖图”，那卷承载着“昆仑墟”秘密的纸张，那卷刚刚被他从死亡边缘抢夺回来的东西……
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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