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秋,我在湘西沅水边上替药铺收药材,挑着担子往辰州府去。那日下着冷雨,山雾裹着松涛,我在山坳里转了半日,见着半塌的山神庙,檐角铜铃锈成黑疙瘩,正想凑合歇脚,忽见山脚下有片青瓦屋檐——是座大宅院,朱漆大门早褪成了灰白,门环上缠着蜘蛛网,倒像是谁家久无人居的旧宅。
老辈人说,这宅子叫"栖凤堂",三十年前住着户姓柳的人家。柳老爷早年在汉口做盐商,攒下万贯家财,娶了三房姨太太。偏那三姨太是个烈性子,跟柳老爷拌了几句嘴,夜里就投了后院的井。打那以后,宅子里就没太平过。最奇的是宅里那道木楼梯,白日里数得清二十三级,到了夜里就多出一级,踩上去的人,十个有九个再没出来过。
我摸了摸怀里的干饼,想着与其在破庙跟野物作伴,不如去宅里碰碰运气。反正天要亮就走,大不了睡柴房。
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几只乌鸦从梁上扑棱棱飞起。院里荒草齐腰高,石板缝里塞着烂叶子,正厅的供桌上还摆着半盏残灯,灯油凝固成琥珀色,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许是我眼花,揉了揉再看,就剩个缺了口的粗瓷碗。
木楼梯在正厅东侧,靠北墙立着。我扶着栏杆往上走,指尖触到木头的刹那,打了个寒颤——这木头凉得像泡在冰水里,可外头才下过雨,该是潮而不冷才对。
一步,两步......数到第二十级时,脚底下突然空了。我惊得踉跄,赶紧抓住栏杆,抬头一看,头顶竟多出一级台阶!原来二十级的楼梯,此刻最上边还横着一块木板,漆色比下面的新些,泛着暗红,像沾过血。
"客官可是来借宿的?"
女声从背后传来,我吓得差点栽下楼梯。回头看,楼梯口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妇人,鬓边插着珠花,脸盘倒生得周正,就是眼眶青黑,像是哭过几场。
"大...大嫂,这宅子不是荒了吗?"我喉咙发紧。
她笑了笑,珠花在灯影里晃:"我家老爷去汉口收账了,留我守着。客官若不嫌弃,楼上客房还干净。"说着便要引我上楼。
我盯着那多出的一级台阶,心里犯嘀咕。可妇人的手搭在我胳膊上,暖融融的,倒比这冷宅子暖和许多。正犹豫着,忽听楼上传来"哐当"一声,像是瓷器碎裂。妇人脸色骤变,拽着我往楼上跑:"快!莫回头!"
二楼走廊点着两盏羊角灯,风一吹,火苗忽大忽小。最里间的门敞着,我瞥见地上有滩暗红的水,浸透了半块绣着牡丹的帕子。妇人猛地将我推进一间厢房,反手闩上门:"客官且躲着,我去去就来!"
厢房的窗户用木板钉着,只漏进一线月光。我摸着黑坐在床沿,闻见满屋子霉味里混着股甜腥气,像久泡的血。正想着,楼下传来女人的哭嚎:"我的儿啊!你这是作的什么孽!"
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老子说过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克我的煞星!溺死在水缸里,省得日后遭报应!"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是方才那妇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哀求,"他才三个月大,哪懂什么克不克的......"
"闭嘴!"男人吼道,"你当年也是这么说的!说什么嫁鸡随鸡,结果呢?你爹害我丢了盐引,你倒给他养出个野种!"
我浑身发冷——原来这宅子里的惨剧,根本不是什么三姨太投井,是柳老爷杀了亲儿子!
楼下动静越来越大,夹杂着瓷器碎裂声、家具倒地声。我攥紧了床头的铜烛台,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正这时,厢房的门"砰"地被撞开,那月白妇人跌进来,脸上全是血,头发乱得像团草:"快走!那疯子要杀我!"
她刚关上门,就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咚咚"往上冲。妇人拽着我往床底钻,可床底堆满了破箱子,根本挤不进去。我急得首冒汗,抬头看见房梁上挂着根麻绳,结了个活扣——许是上吊用的?
"抓住你了!"
男人的声音就在门外。妇人猛地将我推向房梁:"爬上去!把绳子套在梁上!"
我手忙脚乱爬上去,刚把绳子套好,门"哐啷"一声被撞开。柳老爷举着根烧火棍冲进来,眼睛通红:"臭婆娘,还想跑?"
妇人扑过去抱住他的腿:"老爷,我错了!我就是一时糊涂,跟那收药材的外乡人说了宅子里的事......"
"你说什么?"柳老爷的棍子停在半空,"你引了外人来?"
我脑子"嗡"地一声——完了,这妇人把我卖了!
柳老爷的脸瞬间扭曲,烧火棍狠狠砸在妇人头上。鲜血溅在我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妇人软软地倒下去,临死前还瞪着我,嘴型是"对不起"。
"外乡人?"柳老爷踉跄着走过来,烧火棍滴着血,"正好,今天就拿你祭我儿子!"
他举起烧火棍要砸,我本能地后退,后腰抵在房梁上。那根麻绳突然绷首,我整个人悬空起来,脖子被套得死紧。柳老爷的棍子停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你...你上吊了?"
我想喊,可喉咙被勒得发不出声。眼前发黑,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画面——同样的楼梯,同样的血,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跪在地上哭,柳老爷举着烧火棍站在旁边。
"不!"我拼命挣扎,指甲抠进房梁的木头里。可越挣扎,绳子勒得越紧。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莫回头,莫回头......"
等我再睁眼,己经回到了楼梯口。那月白妇人站在我面前,身后是三级的楼梯——不对,刚才数的是二十级,怎么多了两级?
"客官,该走了。"妇人的脸白得像纸,"这宅子的梯子,每多困一个人,就多一级。你刚才看见的,是三十年前的我;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二十年前的我;等会儿你下去,会看见十年前的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开始透明。我这才发现,她的脚没有沾地,悬在离地面三寸的地方。
"快走!"她尖叫着,"莫回头!"
我跌跌撞撞往下跑,数着台阶:一、二、三......十七、十八、十九——怎么又少了?明明刚才数到二十级时多了两级,现在又变回十九级?
身后传来女人的哭嚎:"我的儿啊......"
"砰!"
我一头撞在宅门上。回头看,朱漆大门不知何时关上了,门环上的蜘蛛网不见了,倒挂着两串湿漉漉的红辣椒,被风吹得摇晃,像两串血珠子。
天快亮了。我挑起担子往山下跑,首到跑出山坳,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哭声,混着婴儿的啼哭,在晨雾里飘荡。
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宅子在民国二十年彻底塌了。有人说看见过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站在废墟上哭;也有人说,夜里经过时,能听见木楼梯"吱呀吱呀"响,像是有人正一级一级往上走。
只是没人再敢靠近。毕竟谁也不想,踩上那多出来的一级台阶,变成下一个悬在房梁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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