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三十里,有片乱石坡。坡上立着块青石碑,高丈二,宽三尺,表面光滑得能照见人影,偏生没刻半个字。老辈人都说,这是"无字碑",是老天爷专门给打仗的人立的。
守碑的周铁牛蹲在碑前啃冷馍。他六十有二,左腿瘸着——那是二十年前在河西走廊和匈奴打仗时留下的,箭簇扎进骨头,取出来时血把裤管都浸透了。如今他每日天不亮就来擦碑,用破布蘸着山泉水,擦得碑面锃亮,像块没杂质的黑玉。
"铁牛叔!"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村东头的赵乡绅。他穿着青缎马褂,手里攥着块檀木牌,牌上刻着"赵德方"三个字,金漆描得锃亮。
"您老又在擦碑?"赵乡绅赔着笑,"这碑立了几百年,也没见显过啥动静。我今儿个带了酒,给您带了两斤。"
周铁牛没接话。他盯着赵乡绅手里的檀木牌——那牌子他见过,上个月清明,赵乡绅带着儿子来碑前烧纸,说要"光宗耀祖"。当时他把檀木牌往碑上一按,火星子"滋啦"响了两声,牌面立刻焦了块。
"您老有所不知。"周铁牛把馍渣子掸在衣襟上,"这碑啊,认活人,不认死物。"
赵乡绅脸色变了变,还是硬把檀木牌塞过来:"我赵家三代行善,修桥铺路,刻个名儿总不碍事吧?"
周铁牛没接。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当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将军冲进敌营,杀红了眼。血溅在盔甲上,像开了朵红花;喊杀声震得耳朵嗡嗡响,分不清哪是人声,哪是战鼓。后来将军倒在马下,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小崽子,别学我...别让后人只记得咱们的名字,忘了咱为啥打仗。"
打那以后,周铁牛退伍回了老家,自愿守起了这块无字碑。
是夜,暴雨倾盆。周铁牛裹着破棉袄蜷在碑旁的草棚里,听着雷声炸得山响。忽然,碑面泛起幽蓝的光,像有水在石中流动。他眯眼一瞧——
碑上起了雾。雾气里浮着血丝,染得石面通红;接着是喊杀声,像无数人挤着嗓子喊,震得草棚的草叶簌簌往下掉。周铁牛攥紧了衣角,他认得这声音——是当年战场的动静。
雾气散了些,映出幅景象:黄沙漫天,两军对垒。左边是汉军的玄甲,右边是匈奴的皮甲;左边举着长戟,右边拉着弯弓。有个穿红袍的小校举着旗往前冲,旗角被砍出七八道口子,他的脸被血糊住了,只露出一口白牙。
"将军!右翼要撑不住了!"
小校的声音刚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他猛一侧身,箭擦着耳朵扎进身后的士兵胸口。那士兵瞪圆了眼,手还攥着没射出去的箭,血从指缝里往外冒,把黄沙染成了紫褐色。
周铁牛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认得那士兵——是同村的二狗子,出发前还找他借过盘缠。二狗子的娘临终前把半块银镯子塞给他,说:"帮我交给你家小子,就说...别学他爹,别学他爹..."
雾气里又传来哭嚎。是个穿碎花裙的小丫头,抱着个破布娃娃,跪在尸堆里喊:"阿爹!阿爹!"她的阿爹趴在不远处,胸口插着柄断剑,右手还往她这边伸,指尖沾着血,在地上划了半道,没划完就断了气。
周铁牛的眼泪掉在青布衫上,洇出个深色的圆。他想起自己的阿娘,临死前也是这样抓着他的手,指甲盖都掐进他肉里,说:"铁牛啊,别学你爹,别学你爹..."
碑面的光突然大盛。周铁牛眯眼再看——
是将军。他躺在血泊里,铠甲裂成碎片,脸上的血己经干了,结成黑痂。他望着天,眼睛半睁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旁边有个小兵,十西五岁模样,正用布给他擦脸。小兵的手在抖,擦一下,将军的血就把布染得更红。
"将军..."小兵抽着鼻子,"我...我背您回家。"
将军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家?我的家在哪儿?"他抬起手,摸了摸小兵的头,"你才十六岁...活着,好好活着..."
小兵的眼泪滴在将军脸上,和血混在一起,流进将军的耳朵里。他突然剧烈地抽搐,手指抠进泥土里,指甲缝里全是血:"别...别让后人只记得我...记得这仗...要记得...要记得..."
画面突然模糊了。周铁牛抹了把脸,发现自己满脸是泪。碑面的光渐渐暗下去,只剩几点火星子在石面跳跃,像极了当年战场上未熄的余烬。
第二日清晨,赵乡绅又来了。他脸色煞白,手里攥着那块焦了角的檀木牌。
"铁牛叔..."他声音发颤,"昨儿后半夜...我做了个梦。"
周铁牛正在擦碑,头也不抬:"梦见啥了?"
"梦见...梦见个穿红袍的小校,举着旗冲我喊。"赵乡绅咽了口唾沫,"他的脸被血糊住了,可我认得他——是当年在乱石坡战死的兵。他说:'你为啥要刻字?你为啥要让我们被人记住名字?'"
周铁牛放下布,抬头看他:"后来呢?"
"后来..."赵乡绅的腿开始打颤,"后来他的手从碑里伸出来,抓我的脸。我疼得首喊,一睁眼,脸上真有五道血印子!"他掀起袖子,胳膊上有道青紫色的印子,"您看!这...这是真的!"
周铁牛没说话。他知道,这是碑在显灵。当年那些没机会说话的兵,那些被名字埋没的人,总得找个法子让人记住他们为啥而死。
打那以后,再没人敢在无字碑上刻字。倒是每年清明,总有人带着酒食来碑前坐会儿。有当兵的,有种地的,有教书先生,也有贩夫走卒。他们不说"将军英明",不说"忠勇可嘉",只说:"当年的事儿,我们记着呢。"
周铁牛活到九十岁。临终前,他把孙子叫到碑前:"娃啊,这碑为啥没字?因为它不是给将军立的,是给打仗的人立的。他们不是英雄,是爹,是儿子,是丈夫。他们打了仗,死了人,流了血——这些,得让后人记着。"
孙子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望着碑面,忽然觉得那光滑的石面像面镜子,照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旁边,好像还有好多影子,有的穿玄甲,有的穿皮甲,有的穿碎花裙,都在冲他笑。
后来,雁门关外的百姓都说,每逢血月当空,无字碑就会泛起微光。凑近了看,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在走动,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还有若有若无的低语——像是在说:"别忘了,我们为啥而战。"
再后来,有个读书人来这儿题诗,写的是:"青石无字记征人,血火当年照月轮。莫道英雄留姓字,千秋肝胆照白云。"
可村民们都说,这诗不如无字碑好。因为碑上没字,所以啥都能装;因为啥都能装,所以啥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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