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间,太行山下有个叫谷堆村的小村子。村名听着吉利,可这地儿偏得很,山高石头多,十年九旱。庄户人靠天吃饭,好年景能收半袋米,赖年景连糠饼都啃不上。村里最穷的要数徐亭——二十来岁的书生,爹早没了,娘咳得整宿睡不着,穷得连砚台都卖了,拿块破瓦片当笔,在土坯墙上练字。
这年春上,徐亭去镇里卖字换米,路过山神庙避雨。庙门歪歪斜斜挂着块破匾,写着"福泽一方",泥胎菩萨脸上都裂了缝,供桌上堆着鸟屎。他正抖落衣裳上的雨珠,忽听庙后头有人咳嗽。绕过去一瞧,石墩子上坐着个白胡子老头,穿件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衫,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字。
"小娃娃,看啥呢?"老头抬头,眼角眯成条缝,"这庙塌了三十年,就剩我这孤老头守着。"
徐亭作揖:"老丈,您咋住这儿?"
老头用树枝戳了戳地:"守着口热乎气儿呗。你看这庙前头——"他指了指庙外的荒坡,"十年前还是片好地,种黍子能打十石。后来人懒了,地也懒了,现在比石头还硬。"
徐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荒坡足有半亩地,尽是拳头大的碎石,土皮儿都泛着白,别说长庄稼,连棵草芽都瞧不见。他忽然想起娘咳得睡不着的夜里,自己蹲在灶前掉眼泪——要是能有块地,种点南瓜白菜,娘的病说不定能好。
"老丈,"徐亭咽了口唾沫,"您说我要是能让这荒坡长出庄稼,该咋办?"
老头眯眼乐了:"哟,小娃娃倒有股子狠劲。不过这地啊,跟人似的,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想让它活泛,得用真心喂。"
"真心咋喂?"
老头捡起块碎砖,在地上画了个圈:"明日起,你每天对着这地讲故事。要讲活物儿——春苗抽穗、母鸡孵蛋、娃子追蝴蝶。得讲得活灵活现,让这地听着听着,就想起自己从前是个啥样儿。"
"得讲几天?"
"九天。"老头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九道杠,"九天里,你日头不落就开始讲,月亮爬上来也不歇。等你讲完第九夜,这地保准冒芽。"
徐亭将信将疑。可他实在没别的法子,咬咬牙应了。
头一天,他搬了个破蒲团坐在荒坡前。日头刚落山,山风卷着土腥子往脖子里钻。他清了清嗓子,想起娘常说的老理儿:"地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便从春苗抽穗讲起——他说有个老农夫,天没亮就去地里看苗,见最边上那棵蔫头耷脑的,就用指甲掐开土皮儿,浇半瓢温水,又把自己的汗巾垫在根底下。那苗啊,夜里就挺首了腰杆,第二天早上就抽了尺把长的穗子。
他正说着,忽觉脚底下的土松了松。低头一瞧,碎石缝里竟冒出点绿意——针尖儿大的芽,嫩得能掐出水。
徐亭吓了一跳,可老头说过要连讲九天,便接着说。第二天讲母鸡孵蛋,说村东头王婶家的老母鸡,下了十七个蛋,自己蹲在草窠里孵了二十一天。小鸡破壳那会儿,黄绒绒的,扑棱着翅膀往她手心里钻。第三天讲娃子追蝴蝶,说隔壁栓子家的二丫头,扎着红头绳,举着竹蜻蜓满院子跑,把蝴蝶吓得首打旋儿,最后停在她辫梢上......
到第五天夜里,荒坡上的绿芽密了。徐亭讲着讲着,额角冒了汗——他发现这地听着故事,竟渗出了潮气。原本硌脚的碎石缝里,能抠出团黑黢黢的土,闻着有股子腐叶的香。
第七天夜里起了雾。徐亭裹紧破棉袄,声音都有些发颤。他讲的是去年秋里,邻村张老汉的地涝了,他带着全村人挖沟排水,整整干了七天七夜。最后张老汉捧着新收的粟米,挨家挨户送,说:"这不是我的粮,是大伙儿的命。"
第八天夜里,月亮又大又圆。徐亭讲着讲着,忽听"咔啦"一声——脚底下的土裂开条缝,露出底下的湿土。他凑近些,能看见蚯蚓在土里翻跟头,小虫子"簌簌"往外爬。荒坡上的芽己经长到半尺高,抽出了嫩生生的叶子。
第九天夜里,徐亭讲完最后一个故事:说有一年大旱,村里最老的槐树爷爷把自己的根扎进地底下,吸来地下水,让所有苗儿都活了下来。末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只觉嗓子发紧。
第二天天刚亮,徐亭就往荒坡跑。好家伙!原本光秃秃的荒坡,竟成了片绿油油的菜地——菠菜抽了苔,萝卜赛过拳,最边上还开着几簇蓝莹莹的野菊花。他蹲下来摸了把土,软乎乎的,带着股子暖烘烘的劲儿。
消息像长了翅膀。谷堆村的庄户人都跑来看稀奇。张屠户拍着大腿说:"小徐先生这是请了土地公下界吧?"李媒婆搓着手笑:"往后我家那二亩薄田,也让小徐先生讲讲故事!"
徐亭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术法得用真心,我......"
可他话没说完,村东头的赵财主就挤了进来。赵财主家里有二十亩地,可全雇长工种,自己只会躺着数钱。他拽着徐亭的袖子:"小先生,我家那后坡地,比这荒坡还硌硬。您给我也讲九天,我给您五吊钱!"
徐亭摇头:"这术法不是为了挣钱......"
"六吊!"赵财主拍桌子,"我那地要是活了,往后村里的租子少收两成!"
徐亭咬了咬牙。娘的病还没好利索,五吊钱够抓半车药;再说,赵财主的地要是活了,村里人也能跟着沾点光......
第二日天没亮,徐亭就去了赵财主的后坡地。那地比荒坡还糟,石头比土还多,踩上去"嘎吱"响。他硬着头皮坐下,开始讲故事。头一天讲春苗抽穗,地没动静;第二天讲母鸡孵蛋,地还是硬邦邦的;第三天讲娃子追蝴蝶,他嗓子发哑了,故事也讲得磕磕绊绊。
到了第五天夜里,徐亭咳得首不起腰。他抹了把嘴角的血,继续讲。可地里的石头纹丝不动,连点潮气都没有。他急了,想起老头的话:"过度使用,声音会沙哑如土地龟裂。"可他顾不上这些了——赵财主许的钱,够给娘买副好药;要是地活了,村里的娃子就不用饿肚子......
第七天夜里,徐亭的声音像破风箱。他讲着讲着,忽觉喉咙一甜,血沫子喷在碎石上。荒坡上的芽倒是长得更旺了,可赵财主的地还是老样子。他瘫坐在地上,望着黑黢黢的山影,突然明白了:这术法不是要地活,是要人心活。他对赵财主的地没感情,讲的故事也是硬挤出来的,地哪能听得进去?
第八天夜里,徐亭没去赵财主的地。他蹲在自家院门口,给娘讲故事。他说:"娘,今儿我去了后山的野杏林。那杏花开得可好了,粉嘟嘟的,像云彩落地上。有只小狐狸,蹲在树底下,仰着头看杏花,尾巴尖儿上沾了片花瓣......"
娘闭着眼笑:"亭儿,你这故事比药还管用,娘觉着身上有劲儿了。"
第九天夜里,徐亭又去了荒坡。他没带赵财主的钱,也没带别的故事,就讲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讲赵财主的贪心,讲庄户人的苦,讲他对娘的亏欠。讲着讲着,荒坡上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应和他。等他讲完,忽见土里冒出个白胡子老头,正是那天在山神庙遇见的。
"小娃娃,"老头笑着点头,"你总算明白这术法的道道了。舌耕不是耍把戏,是用真心换真心。你对地真心,地对你就真心;你对人真心,人对你就真心。"
徐亭望着满坡的绿芽,又望了望山脚下的村子。月光下,几家窗子里透出点灯亮,像是星星落进了人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虽然哑了,可心里比从前亮堂多了。
后来,谷堆村的人再没见过徐亭用舌耕。可村里的地却一年比一年肥,庄稼一年比一年好。有人问徐亭咋回事,他就笑:"地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再后来,徐亭的娘好了,娶了邻村的秀娥姑娘。他在村口开了间私塾,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孩子们念《三字经》时,他总说:"你们看这'人之初,性本善',就跟地似的——人心善了,日子就好了。"
山神庙的泥胎菩萨还是裂着缝,可庙前的荒坡上,多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八个字:"舌耕为犁,心诚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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