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透亮,河面浮着层奶白的雾气,在微弱的光线下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泽。隐隐约约能听到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气息,带着一丝淡淡的泥土芬芳,清新之感便沁入心肺。缪思甜把麻绳在掌心多缠了两圈,井台硌得她膝盖发颤,那股凉意顺着膝盖迅速蔓延开来。缪思甜第五次甩桶时,木桶终于吃满水,拽得她踉跄着撞上泡桐树,树上惊落一串露珠,露珠从树叶上滑落,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城里来的细瓷碗,当心摔成八瓣哟。"李秀兰挎着竹篮经过,新扎的红头绳在晨风里一跳一跳的。
她故意把裹着咸菜的荷叶包抖开,那浓郁的香味刺激着缪思甜的嗅觉神经,让她的肚子忍不住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缪思甜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桶底突然被托住。
刘婶粗粝的手掌卡在她冻红的手指上方,"腰杆打首,脚后跟吃住劲。"妇女主任的蓝布衫带着灶膛余温,那温暖的感觉从手掌传递过来,让缪思甜心里一暖。
"装什么菩萨呢刘婶?"李秀兰跺脚溅起泥点,"上回她锄坏三垄红薯苗......"
"行了吧你,少碎嘴了!"刘婶突然抬高嗓门,"没见人家水缸都挑满三回了?"她拽过缪思的掌心,对着日头眯眼细看,"这茧子长得歪,得用马齿苋汁泡。"
缪思甜挑完水,看着满缸的水,心中有一丝小小的成就感,但听到村口传来的敲钟声,她又立刻紧张起来,她知道新的劳动任务又要开始了。此刻,周围的人们有的继续忙自己的事,有的则投来或赞许或不屑的目光。随后,她便朝着玉米地走去,村口传来敲钟声时,她正蹲在玉米地里搓腐殖土。
那腐殖土黝黑而肥沃,在指尖揉搓时,还能闻到泥土散发出来的浓郁的、带着生机的气息。
张大爷的烟袋锅磕在田埂青石上,火星子溅进她卷着裤腿的泥脚印里,发出细微的噼里啪啦声。"丫头啊,走路看仔细咯。"老人枯枝似的手指插进土垄,"做活儿得讲究,黑蚯蚓拱过的土要掺碎秸秆,像揉面团那样......"
"学这些花架子顶屁用!"王建国甩着记工本从拖拉机后头转出来,军用水壶在他皮带上晃得像颗手雷。"知道咱大队春耕先进怎么丢的?就因为你那套温床育苗法!"
缪思甜捏碎土块的手顿了顿。
露水顺着她粘在颈后的碎发往下淌,洇湿了武装带内侧的墨迹——那个被补全的"务"字红勾,在汗渍里越发鲜艳。
缪思甜抓起把混合肥撒进垄沟,那混合肥散发着淡淡的肥料气息。"张大爷,您看鸡粪和草木灰的比例......"
“比例?我看你一上午也干不了啥能扎进土里的活儿。”张大爷看着眼前的“新乡下人”笑着说道。
日头爬到晒谷场旗杆顶时,公社大院的喇叭炸起电流声。"劳动竞赛报名最后半小时!"王建国堵在仓库铁门前,工分簿拍得噼啪响。"女同志一律去编草席,这是规定!"
缪思甜望着公告栏上"突击手加20荣誉分"的红字,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那疼痛让她更加坚定了报名的决心。庄宇轩帮着搬运的脱粒机在墙角投下斜影,齿轮缝隙还夹着她昨天缠上去的防锈草绳。
她突然转身往村委办公室跑,布鞋踩过青苔时差点滑进排水渠,青苔那滑腻的触感从鞋底传来。村支书的搪瓷缸停在半空,茶叶梗在杯口打转。"小缪啊,不是不给你机会......"他的圆珠笔在报名表上来回画圈,玻璃板下压着的合影里,李秀兰胸前的劳动奖章亮得刺眼。
"这是我的一些粗劣的想法。是我这两天琢磨出来的,我有知识,希望你能看看。"缪思甜摊开浸着汗渍的牛皮纸,上面铅笔印描着粗糙难懂的移苗受力分析草稿。"如果能提高栽种效率,秋收至少多保两成粮。"
老支书摘下眼镜哈气,压根儿不在意面前的鬼画符,他心里想,一个连田地都踩不踏实的小娘们,凭什么来指导我们的工作。
窗外的争吵声突然炸开。李秀兰揪着陈小芳的辫子闯进来,"爹!她偷用我的雪花膏!"陈小芳怀里跌出个蛤蜊壳,粉膏抹在武装带补丁上,像道溃烂的伤口。
"闹什么!"老支书摔了笔筒,笔筒落地的声音清脆响亮。办公室里一片静默,这里还得是个男人说了算的地方。这也预示着领导对这位“小廖同志”的来访也就不了了之了。
日头西斜时,晒场边的老槐树被拉出鬼魅般的长影,仿佛一条黑色的蟒蛇。缪思甜把报名表展平在膝头,竞赛项目栏里"双抢"两个字洇着钢笔水。
仓库后的打谷机轰隆作响,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人的耳膜都在震动。王建国故意把柴油机油门踩到最大,黑烟混着秕谷扑在廖思甜粘着泥浆的小腿上,那刺鼻的黑烟呛得她咳嗽起来,秕谷打在小腿上,着实有刺痛感。她摸出一张地图,后山轮廓在暮色里像头匍匐的兽,那黑暗中模糊的轮廓让人心中涌起一丝敬畏。庄宇轩上日巡逻画的标记还新鲜着,红箭头指向废弃的防洪堤——那里埋着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留下的铁皮板。缪思甜对于地图里外的一切都参杂着艰酸感的陌生,历史长河的陌生、人性的陌生、红色血肉生死的陌生,以及苦难的陌生。
夜枭又叫了。
缪思甜数着武装带上未干的墨印。刘婶傍晚塞给她的马齿苋用石臼捣出了汁,此刻在搪瓷盆里泛着诡异的青绿色,那青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陈小芳在通铺那头翻了个身,磨牙声里混着句模糊的"对不起"。
晒场突然亮起探照灯,光柱切开晾晒的辣椒串,在地上泼出血红的斑点。
缪思甜把改良移苗钳别进武装带,铁器卡在腰间,暗红色的"务"字在武装带内侧微微发烫,像颗将熄未熄的火种,让她想起庄宇轩演示枪械拆解时的一丝身影。月光漫过窗台上的野菊花,仿佛给花朵披上了一层银纱。她对着玻璃呵气,在霜花上画出双倍工分的计算公式。这一晚缪思甜辗转难眠,久久才得以在焦虑中入睡。
次日蝉鸣撕开正午的黏稠空气时,晒谷场上己经摞起半人高的稻捆,缪思甜蹲在脱粒机阴影里,用庄宇轩给的军用匕首削着竹片,那匕首锋利的刀刃在竹片上划过,发出清脆的切割声。今日缪思甜轮着一回“小领导”。
"三组准备!"王建国把铜哨咬得咯吱响。他故意踢翻缪思甜脚边的竹篓,篾条上绑着的红布条散落一地——那是她给组员做的效率标识。
庄宇轩扛着谷袋从粮垛后转出来,他的军靴、裤脚沾满了篾片刮出的木屑。他弯腰拾起标识递给缪思甜:“拿好了,别丢了这些青春的赎罪卷条儿。”缪思甜心领一笑,对于这里难得的苦闷儿幽默就像是放了点汤卤油水的热米饭,小小地“果腹暖意”。
"按颜色分工序。"缪思甜将红布条系在组员腕上,陈小芳怯生生举着的竹筛被套上绿布条,"你眼力好,专门筛瘪谷。"她又把黄布条别在拖拉机手的草帽上,"老赵叔每趟少装五捆,来回能多跑两趟。"
缪思甜抓起把稻穗在掌心揉搓,秕谷像金粉似的从指缝漏下,她突然踮脚扯开卡住的传送带链条,顺势将竹片插进齿轮缝隙,对组员说:"张大爷教的说,湿稻草要斜着喂,横着塞要卡壳的!"组员大多也爱听不听,任由她自由发挥,唯独是陈小芳给了她点情面罢了。
日头偏西时,记分板上的粉笔字己经模糊。刘婶拎着凉茶桶过来,看到缪思甜正用草绳把三把镰刀绑成扇形。"这丫头魔怔了?"她捅了捅旁边纳鞋底的妇女,却见那人盯着缪思甜改造的收割工具首咂嘴——刀刃划过稻秆的簌簌声,竟比蝉鸣还要整齐。
庄宇轩卸完最后一车粮,喉结上的汗珠滚进敞开的领口。他望着缪思甜在谷堆间穿梭的身影,改造过的武装带勒出利落的腰线。当缪思甜踮脚去够卡在槐树杈上的草帽时,他军裤口袋里的万花筒突然硌到了大腿——那是准备送给她的苏制小玩意儿。他心里忐忑,这些小东西算个啥?人家城里的大姑娘啥没见过不是?想法综归都涌上心头。
"三组超额完成23%!"记分员扯着嗓子喊。
李秀兰摔了簸箕,她胸前的劳动奖章撞在水泥台面上。陈小芳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把野菊花编的花环套在缪思甜头上,花瓣上的露水洇湿了她后颈的碎发。刘婶舀凉茶的手顿了顿,往缪思甜碗底偷偷埋了两颗腌梅子。"当年炼钢炉前递扳手的女工队长..."她说,"也就你这股子邪乎劲。"
暮色爬上打谷场时,不知谁搬来了公社的旧留声机,留声机里传出沙哑的音乐声。庄宇轩修理柴油机的身影在墙根拉成长长的剪影,他故意把扳手敲得叮当响,盖过了王建国在墙角摔酒瓶的动静。
休息时,众人团团地领取伙食。缪思甜一个人着自己在城里带来的设计和计算笔记,她从小就爱捣鼓东西,整个跟个男孩似的,想法是一天蹦出一个,这与她在大城市长大脱不了关系,看着新鲜的就会模仿着来。如今在此地,她知道这是她作为城里知识分子家庭最后的一点底子了。
王建国瞅见了故意凑过来撇了几眼,接着不屑地说道。"搞什么邪门歪道..."他话头被卡在喉咙里——庄宇轩擦手的棉纱精准地甩在他脸上,带着枪械保养油的铁腥味。
“你!”
“你什么你?要么来一场拳头?要么离她远点。”庄宇轩站首了身像一面墙一样,跟王建国鼻子对鼻子。
王建国“哼”了一声,也不敢多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斜着脑袋转头走了。
庄宇轩接着这事儿与缪思甜说道:“能忍就忍,忍不了就拉倒,这种人,你如果忍不了,就尽管叫我。”
“嗯!”缪思甜连连微笑点头,单纯的年代,有些萌芽儿,不说出来比说出来更好。
多年后,庄宇轩巡逻时说的那句"旧铁板能改造成防洪闸"常常在缪思甜的耳畔作响,比留声机里沙哑的《红色娘子军》更清晰。
那晚,夜风卷着晒干的艾草掠过场院,知青们难得的一晚庆祝聚会,有人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悠扬的歌声在夜风中飘荡。缪思甜摸到武装带内侧凸起的铁皮,那是她趁午休溜去防洪堤捡的边角料。庄宇轩画的勘探图还在枕套里藏着,铅笔印叠着她计算的承重公式,像两张咬合的齿轮。陈小芳兴致勃勃地靠过来,她手指划过缪思甜结痂的掌心,"李秀兰...她爹要把防洪堤的杉木批给公社澡堂..."嘴里地热气喷在耳后,痒嗖嗖。
缪思甜猛地站起来,庆祝的人群在她眼中虚化成晃动的光影。那是庄宇轩正在检修拖拉机头灯,光束扫过她苍白的脸时,他拧螺丝的扳手突然打滑——那张脸上燃烧着熟悉的、让他想起第一次拆卸枪栓时的亢奋。
缪思甜奔向知青点的脚步惊醒了看门的老黄狗,老黄狗汪汪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月光将地图上的防洪堤轮廓投射在墙皮剥落的土墙上,与后山重叠成狰狞的兽脊。改良移苗钳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她突然抓起铁片在门框上划了道凹痕——去年洪峰水位线的印记,此刻正在她太阳穴突突跳动。蝉鸣不知何时消失了,刘婶收拾茶碗时被烫了下手,抬头望见北斗星的勺柄正指着后山。
庄宇轩摸出万花筒对着月亮,俄罗斯彩色玻璃折射出的光斑,在缪思甜窗前聚成暧昧的螺旋。他也不确认此时的缪思甜是否就在窗后。
晒谷场最后一点篝火熄灭时,所有人都就寝了,陈小芳在梦呓中翻身压住了她的武装带,那个暗红色的"务"字正贴在心跳的位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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