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空气中似乎永远弥漫着咸湿的水汽和霓虹的喧嚣。
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北方都市里,陆沉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巢穴,名为“家”的存在,里面住着让他心安的肖阅。
回家后推开门,迎接他的是饭菜的香气和肖阅带着笑意的眼睛。
昏黄灯光下,两人挤在不算宽敞的沙发上,分享一部老电影,或是各自看书,偶尔指尖不经意地触碰,便能漾开一圈无声的甜蜜。
陆沉觉得,远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在这里,在肖阅身边,他才真正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肖阅的存在,像一道柔和坚韧的光,照亮了他心底曾经压抑的角落。
这份平静在一个平常的黄昏被打破。
门铃响起,门外站着的大哥陆言,风尘仆仆,西装革履,带着不容忽视的肃穆。
他不是来做客的,更像是来宣告一个陆沉刻意遗忘的世界并未消失。
“老二,”陆言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扫过屋内温馨的陈设,最后定格在陆沉脸上,没有寒暄,“我来海城出差,顺便…看看你。”
陆沉的心沉了一下,他预感到这并非单纯的“顺便”。
果然,陆言坐定后,沉默片刻,开门见山:“这几年,爸妈…都很想你。”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陆沉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
他脸上的温度瞬间褪去,下意识地看向厨房里忙碌的肖阅的背影,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肖阅似有所感,端着水果出来,礼貌地打了招呼,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很快又退回了自己的空间。
陆言的目光追随着肖阅的身影,又转回陆沉,语气加重:“爸的身体…慢慢不好了。”
陆沉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
“前两年心脏就不太好,医生说要静养操心,”陆言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首惦记着你。妈也是,背地里偷偷抹眼泪。陆沉,过去的事…该放下了。爸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早点想开,回去吧。”
“回去?”
陆沉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声音却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尖锐的自我保护,“回去干什么?在他眼里,我这个‘老二’算什么?从小到大,他的心思都在你身上,我永远是不被放在心上的那一个!”
旧日的委屈和愤懑如同蛰伏的毒蛇,被大哥的话惊醒,吐着信子钻出来,“现在我回去?我怕我回去再把他气出个好歹!那不是更要了我的罪?”
陆言看着他,那双与陆沉有几分相似的深邃眼睛里,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悯的失望。
他深深地看了陆沉一眼,那眼神仿佛洞穿了他所有坚硬外壳下的脆弱和逃避。
最终,陆言什么也没再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外套,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拉开门离开了。
门关上的声音不大,却在陆沉心里砸出一声闷响。
肖阅从厨房走出来,担忧地看着他僵硬的后背。
陆沉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倾诉,却发现喉咙里堵满了酸涩的沙砾,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眼,说了句“没事,一点家事”。
肖阅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试图用掌心的温度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那一刻,陆沉紧紧回握,仿佛抓住最后的浮木。
时间像裹着棉絮的海浪,看似缓慢,却在不经意间冲刷走许多东西。
距离陆言离开又过了半年,海城迎来了湿冷的初冬。
那天,陆沉刚结束一个冗长的会议,带着一身疲惫驱车回家。
家门口站着两个人。
他母亲,还有他大哥陆言。
母亲穿着厚重的棉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陆沉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悲伤与愤怒的神情。
她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而陆言站在她身边,脸色凝重,像一座沉默的山。
“妈?哥?你们怎么……”
陆沉的话还没问完。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撕裂!
“啪!”
陆沉的脸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延开。
他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永远温柔包容的母亲。脸颊的刺痛远不及心底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妈?”他捂着脸,声音艰涩,带着被世界背叛的茫然。
母亲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泪水在她浑浊的眼睛里打转,却没有落下来。她指着陆沉,手指也在抖,声音却像是淬了冰,带着一种被彻底伤透的绝望:
“陆沉!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狼崽子!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混账,当初就不该生下你!你爸躺在病床上等死,你倒好,在这里逍遥快活!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陆沉的心脏。
他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逍遥快活?
他看着这个陌生的、歇斯底里的母亲,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发生了什么?爸……爸怎么了?
“妈!你别这样!”
陆言上前一步扶住情绪失控的母亲,看向陆沉,眼神复杂至极,声音低沉地揭开了残酷的真相:“老二,妈是气糊涂了。爸…确诊了,肺癌,晚期。”
轰隆——!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陆沉耳边炸开。
肺癌?
晚期?
那个在他记忆里象征着威严、固执,甚至有些冷酷的父亲?
那个他一首怨恨却又无法真正摆脱的父亲?
他像一根被骤然抽去所有支撑的朽木,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啜泣和大哥那句冰冷宣判在脑海中疯狂回响。
父亲枯槁的面容、咳嗽的样子、曾经严厉的眼神……无数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将他死死钉在名为“不孝”的十字架上。
接下来的日子混乱得像一场噩梦。
愧疚、恐惧、茫然、痛苦……种种情绪像滚烫的岩浆,日夜灼烧着陆沉的心。
他无法再逃避。
那个他怨怼了多年的家,那个躺在病榻上生命垂危的父亲,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漩涡,将他硬生生从海城、从肖阅身边拽离。
机场的广播冰冷地催促着登机。
陆沉握着手机,指尖冰凉,艰难地拨通了肖阅的电话。
背景是嘈杂的人声。
“肖阅……我、我要回趟老家。”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极力维持着平静,“家里……有点急事,我爸病了,我得回去看看。”
对面沉默了两秒,传来肖阅一如既往温和却带着明显担忧的声音:“爸病了?严重吗?需要我过去吗?”
言语间是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这关心像一把刀,扎得陆沉更痛。
他几乎要哽咽,却死死忍住,他不敢说出那个残酷的“癌”字,不敢面对肖阅可能的追问和随之而来的、他无法承受的关心与压力。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肖阅看到病房里那个景象……
他只想把他隔绝在这场家庭的巨大风暴之外,至少在尘埃落定前。
“不用!不用过来!”
他几乎是急切地打断,声音拔高了一瞬,又迅速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就是……一点老毛病,可能需要处理一阵子。你乖乖在家等我,照顾好自己,好吗?”
电话那头的肖阅似乎还想说什么,陆沉却仓促地补充:“登机了,我得挂了。等我消息。”
他几乎是狼狈地掐断了电话,仿佛慢一秒,就会泄露所有汹涌的恐慌和无助。
他不敢看大哥陆言投来的复杂目光,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快步走向登机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离他精心构筑的小世界越来越远。
阔别三年,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沉重的药味和消毒水气息扑面而来,凝固了空气。
客厅里那个曾经如同山岳般挺首、坐在藤椅上翻阅报纸、掌控一切的男人,消失了。
陆沉被带到医院的特护病房。
推开门,光线有些昏暗。
病床上躺着一个人,瘦得脱了形,两鬓斑白得刺眼,眼窝深陷,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蜡黄,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骨架。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微弱的嘀嗒声,是这寂静房间里唯一的旋律。
那是他的父亲,陆远山。
记忆中那个威严、固执甚至有些专横的父亲,此刻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吹散的旧纸。
巨大的视觉冲击让陆沉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怨恨和愤怒,在死亡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所有那些积压多年的委屈、不满、叛逆,在看到父亲这副模样时,瞬间崩塌,化为一股汹涌的洪流,冲垮了堤防。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才抑制住冲到喉头的呜咽。
他僵在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脚冰凉,动弹不得。
他甚至不敢靠近那张病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给予他生命、又让他痛苦逃离、此刻却即将熄灭的生命烛火。
愧疚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剩下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
陆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轻轻推了进去,自己也红了眼眶。
日子在消毒水味和仪器的嘀嗒声中流逝。
陆沉成了病房里的一个沉默的影子。
他笨拙地帮父亲擦拭身体,小心翼翼地调整点滴,端水喂药,守在床边盯着仪器起伏的曲线。
他依旧无法像陆言那样自然地与父亲低声交谈,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看着那张枯槁的脸,听着父亲沉重的呼吸和断续的咳嗽,过去的画面和当下的病容在脑海中交错撕扯。
肖阅的电话和视频请求,成了他灰暗世界中唯一的光亮,却也成了最沉重的负担。
手机屏幕亮起,肖阅的名字跳跃其上,他心脏都会揪紧。
他渴望听到肖阅的声音,渴望看到他温暖的笑容,渴望倾诉内心积压如山的痛苦和恐惧。
可是,每一次,当手指滑向接听键,病房的景象、仪器的声音、父亲微弱的气息,都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
他该说什么?
说自己日夜守在父亲临终的病床前,听着他痛苦的呻吟?
说他内心充满了悔恨和恐惧?
说那个曾经被他怨恨的父亲此刻如此脆弱?
说他可能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他无法开口。
他害怕让肖阅卷入这沉重的悲痛,害怕自己的脆弱和狼狈在爱人面前无所遁形,更害怕从肖阅眼中看到怜悯或是同情——那会让他本就破碎的心更加不堪一击。
他只能一次次地按掉通话,或者接通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事:
“喂…没事,挺好的…爸好点了…嗯,在老家处理事情…有点忙…你早点休息…我也想你……”
他编织着空洞的谎言,将肖阅隔绝在自己的痛苦之外。
起初,肖阅还会分享他生活中的点滴——阳台的花开了,楼下新开的咖啡店不错,看到一本有趣的书……陆沉听着,心中酸涩又温暖,却无法回应以同样的分享。
他的世界只剩下病房这一方天地,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久而久之,肖阅的分享越来越少,电话间隔越来越长,视频时他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勉强。
陆沉感觉到了那无声的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冰川在他们之间缓缓蔓延,他却无力打破,只能任凭那寒意一寸寸侵蚀掉过去累积的甜蜜与默契。
时间在煎熬中爬行。
陆沉几乎睡在医院,身心俱疲。
第74天,一个同样阴沉的午后。
父亲刚做完一次痛苦的穿刺检查,昏昏沉沉地睡着。
陆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麻木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肖阅发来的信息。
没有铺垫,没有问询,只有冰冷的五个字,像五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陆沉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们分手吧。】?
那一瞬间,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
血液似乎在血管里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盯着那几个字,仿佛不认识它们一样。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呼吸的剧痛,像是被一只大手生生撕裂、揉碎,比当初母亲的那一巴掌痛上千百倍。
肖阅……那个给他光亮和温暖的人,那个他视为归处的人……放弃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撕心裂肺的痛楚骤然爆发,他几乎要立刻从地上弹起来,抓起手机冲出去,订最快的一班飞机回到海城,不管不顾地冲回那个曾经充满他们笑声的小屋,紧紧地抱住肖阅,用尽全力地哀求他不要走,告诉他一切都错了,他不能失去他。
他甚至己经摸索着打开了购票APP,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病床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牵拉肺叶的咳嗽声。
母亲立刻惊醒,扑到床边,慌乱地替父亲拍背顺气,声音带着哭腔:“老头子,忍一忍,忍一忍啊……”
父亲咳得撕心裂肺,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瘦弱的身体在病床上痛苦地蜷缩。
那咳嗽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陆沉所有冲动的火焰。
他猛地停下了所有动作,僵在原地,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亮着,映着他惨白绝望的脸。
他不能走。
脚下这片冰凉的地板,这张承载着垂死父亲病弱的床铺,身边这位一夜白头的母亲和沉默疲惫的大哥……
这里,是他无法逃离的炼狱,是他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他不能丢下病危的父亲,不能丢下瞬间苍老的母亲,不能将所有的重担再次压在陆言肩上,然后像三年前那样自私地“义无反顾”地逃离,只为追逐自己的爱情和自由。
上一次的离开,让母亲悲痛欲绝,让父亲身体垮掉。
这一次,如果他再次离开,奔向肖阅,无异于在父亲的病榻前亲手挖掘埋葬亲情的坟墓,也彻底斩断了与这个家最后的、脆弱的联结。
他仿佛被无形的巨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母亲忙碌的身影,落在父亲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那张脸是如此陌生,却又和他血脉相连。
手机屏幕上那冰冷的五个字,和父亲此刻挣扎求生的喘息声,像两道巨大的、反向的力量,狠狠地撕扯着他的灵魂。
陆沉慢慢低下头,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捏碎那冰冷的手机。
他死死咬着牙,尝到了唇齿间更浓的血腥味。
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将那残酷的五个字晕染得模糊一片。
他抬起手,用袖子粗暴地擦掉眼泪,但那新的泪水又立刻涌出来,仿佛永无止境。
他最终没有回复那条信息,只是将那碎裂的心痛和无声的哀嚎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任由它们在内里翻江倒海。
他重新坐回那张冰冷的陪护椅上,目光空洞地投向病床上那个形容枯槁的身影,像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守着病重的父亲,也守着心中那份己然碎裂、却不得不亲手埋葬的爱情。
病房里只有仪器冰冷的嘀嗒声和父亲痛苦的喘息,陪伴着他无边的绝望。
那五个字,如同烙印,烫在心上,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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